四顾何茫茫 东风摇百草
这是哪里传来的声音？
是殿外的风雨捎来了幽怨的哀歌?还是从殿内的砖石瓦砾中窜出的亡灵的悲鸣?
“你听，你听……”
飞鸟什么都没听到。
“所遇无故物，焉能不速老?”
奈落遣走了飞鸟，因为他看到了飞鸟眼里涌起的泪水。
他讨厌眼泪。
他静静躺着，感受死亡的迫近。
他的生平，他的功业连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将变成苍白的文字注解奈落作为帝王的一生，同之前的和后继的帝王一起任人品评。
他想起了那位史官，一个矮小瘦削的老头，经常埋着头奋笔疾书，面上找不到任何过激的情绪，以此表明立场的绝对公正。
奈落能想象得到，那位史官会在“开疆拓土，革新吏治”之后絮絮叨叨的加上“性情乖张，行事狠厉，刻薄寡恩”的评语。
这些字眼将勾勒定格他的模样，并以此流传于后世。而真正能定义奈落的东西，譬如他的理想，他的遗憾，他的执念，他的困窘将同他的身体一齐埋葬。
不能再想，都是些无可奈何的事，现在他连身体都难以为继，遑论身后事。
内侍来报，奈冉在殿外候见。
缠绵病榻多日，奈落从未召见过奈冉，他却日日前来送汤喂药。
奈落想，真不愧是桔梗的儿子，连做派都学了去。
除开奈落，其他人更愿意将奈冉与他父亲联系起来。
人们甚至疑惑，难道除了长相，性格也是可以遗传复刻的？
瞧瞧那孩子，和蛰伏在将军府的大公子多像呀？
在旁人的无数次试探里，这个不受皇帝待见的嫡长子始终保持着冷静自持，进退有度。
他从6岁就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成熟，被见过的人冠以“早慧”之名。连奈落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奈落看着他跪在殿前，他在说着什么，奈落无心听。都是些空泛之言，无甚意义。只有在奈冉俯身下拜时，他盯着奈冉垂在地面的乌黑的发，他的发闪烁着跳动烛火的光，像蜿蜒的星河。
故人之姿，这时的奈落脑海里只剩这4个字。
“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惧怕死亡？”
“如果可以活下去，没人会想要死，陛下。”奈冉拒绝承认他们之间君臣外的任何关系。
“不……不对……她……”奈落没有办法解释其中的因果，他问他，“你呢，你害怕吗？”
“我怕极了，从六岁开始，我每日都在担心，你会不会杀了我和妹妹。”
奈冉抬起头，注视着奈落，面上找不到一丝惧色。
“现在不怕了？”奈落冷笑。
奈冉没有接话，他端着汤药走到奈落床前。
奈落骤然发现，奈冉并非只是他和桔梗的结合体，他有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譬如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同于桔梗的清明，也不是自己的深邃，是灰蒙蒙的，好像有一团雾藏匿其中。
这双眼睛是不能久看的，奈落知道，雾霾背后是深沉的恨。
奈冉曾经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他曾拥有很多很多的爱，他的母亲，他的叔叔犬夜叉，他的婶婶戈薇，甚至他的祖父鬼蜘蛛都在毫无保留地给予他爱意。他在浓郁的爱里，昏昏然过了六年。
那时他的祖父，是最强大的割据势力，他的父亲被委以重任，他的母亲，是这世上最美丽温柔的女子，他的叔叔婶婶，在为数不多的交集里，也不吝啬对他的赞美，是个多么聪明且漂亮的孩子啊。
后来祖父死了，死的莫名其妙，小小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欣然接受了祖父突然的死亡。
祖父的死像拧开了厄运的机关，之后叔叔被发配，母亲被赐死。没有征兆，一切来的又急又猛，他被巨变推着向前，脱胎换骨。
谁还会把他和十多年前在桔梗怀里哭笑打闹的孩子联系在一起？谁会想到那个被飞鸟护在身后的桀骜的孩子在之后的十多年里谦逊拘谨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他降生在战场，第一次接触死亡却是因他的母亲，他震惊于死是可以用赐的。
在他甜蜜成长的六年里，阴谋缠绕着每个家族的成员，他茫然无知，兀自快乐着。
父母的恩爱在旁人看来牢不可破，连自己也找不出一丝破裂的痕迹。
他的祖父偏爱叔叔，叔叔上战场，祖父会亲自为他披上盔甲，在众目睽睽之下；祖父很少提及父亲，父亲亦是如此；家里有时会来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与父亲促膝长谈，他撞见过几回，父亲严厉告诫他，不许跟任何人说，包括你母亲；叔叔身边也是好友众多，与父亲这边相比，他们高调得多；自家与叔叔家极少往来，他能感觉到，是叔叔婶婶刻意避着。
有段时间，他们两家的关系异常微妙，父亲好友来家中拜访的次数多了起来，家丁们把嘴巴收得更紧了。
那时候母亲在做什么？
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她把他抱在怀里哼歌，握着他的手写字。
只有一次，焦虑爬上了她的眼眉，他抚着母亲眉间的隆起，娇娇地说，阿娘，冉儿会帮你的，冉儿可聪明了。
母亲拿来了一张纸，急匆匆的写好折起，藏在他袖中。
他和护卫胡搅蛮缠，说他要去找某某家自以为是的孩子较量一番。出府后，他径直跑向了叔叔的至交好友弥勒家中。回来时，母亲把他紧紧楼在怀里，他快透不过气了，他就任由母亲那样抱着，因为他的母亲在哭泣。
奈冉不知道书写的内容，桔梗交代过，除弥勒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看，他从不会违背桔梗的意愿。
第二日，弥勒自陈失职，请求鬼蜘蛛责罚，甚至自求一死。
不过是些不着要害的罪状，却实实在在的波及了珊瑚一族，他们中不少人递上辞呈，珊瑚一族的势力在朝中得以抑制。听到这个消息的奈冉后背发凉，桔梗则是长长的舒了口气。
从此，风向逆转，聪明的政客投入奈落麾下，犬夜叉再没有和奈落相争的资本。
直到奈冉真正翩跹于权力场，他才感知到了那张薄薄的纸片的重量。
它救下了与犬夜叉相关的所有人，否则等鬼蜘蛛死后，迎接他们的就是奈落血淋淋的屠刀。同样也是它，让奈落的屠刀指向了桔梗。所以奈落容忍了对桔梗那样荒谬的指控。
没有人说得清，在一众指摘桔梗行政期间措施不当的奏折里，那一则御医的奏章在皇帝心头的份量，
看似是普通的医药奏对，却在有意无意的指出冉公子有早产之像（这是在质疑奈冉的身世，暗指桔梗妇德有亏）。
这是朝堂巨变的先兆，无数双眼睛盯着奈落，他做了冷处理，将惊天炸雷硬生生压了下去。却没有处置那位御医。这更让人想入非非了。
那名御医是个十足的政治投机者，他试图将攻击桔梗的风向从政治转向私德，不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甚至连犬夜叉这个名字都不需要刻意提起，所有人包括皇帝会自然的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这两个名字单单只是放在一起，就足以燃起皇帝心头的火。
桔梗死后，幸福的泡泡破碎，他后知后觉，努力寻找线索。
因一切尘埃落定，奈冉得以窥探事件的全貌。之后他缩进了自己小小的住所里，将自己淬成一把锋利的刀。
奈冉用汤匙一圈圈地搅拌着汤药，还不时吹着热气，奈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待汤药冷却的差不多了，他将药碗递向皇帝。
“陛下……”
“你现在巴不得我死吧。”皇帝偏过头，不再看他，
“陛下饮药或者儿臣喂药，结果都是一样的。”
奈冉不动声色，将药递得更近一点。
皇帝猛得起身，用尽了全部力气般喘着气，“你日日过来不就是为了向天下人彰显你的孝义，我会让你得逞?”
粗喘之后是一阵刺耳的咳嗽声，他的手抓着奈冉那只呈药的手腕，颤抖的厉害，眼睛像鹰一样擒着奈冉。
站在权力的顶峰太久，从没有人能与他对视。奈冉迅速收敛眉目，低着头，还是不答，只是被皇帝握着的呈药的手仍高悬着。
是了，这就是他的好儿子，他不许他参与朝政，他便安心读书，他不让他勾朋结党，他索性大门一关，与朝臣不通往来，他让他办差，他一丝不苟的完成，犯错不辩解，行赏不争功。
他完成着他交付的每一件事，只是为了让皇帝挑不出错，默不作声，让皇帝灰溜溜的退回原处。
这就是他的反抗，看似温和，实则锋利无比。
皇帝无力地倒在床榻上，病痛折磨着他，身体已然吃不消这样的对峙，他的目光黯淡，盯着厚重的帷幔，却好像什么也没落入眼睛里。
皇帝收起了尖锐的刀，安详地仰躺着，打算以平静的姿态与生前的一切告别，而奈冉呢，磨合了十几年的匿藏的刀刃一旦拔出，决计不会收回。
“对做过的事，有后悔的吗？”
此刻奈冉的面上空落落的，没有任何表情，他本就俊美，没有了过多的表情后，更显得清冷肃穆。
“后悔？这个词没有出现在君主脑海的权力，这一点你最好记住。“
“是你杀死了她。”
“当时的情况……”
“不，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她的死出于你的主观意愿。
奈冉是跪着的，脊背却挺的笔直。
“你很爱她？”奈落的声线里带着病痛折磨过的疲惫。
“是的。”
奈冉整个人松懈下来，像是一直支撑着他身体的那股气被抽了出来。
奈落想说，我也同样爱她，可他的行径让这句近似遗言的话语失去了信服力，反倒更像是他在向奈冉忏悔自己的所为。
沉默又理所当然的横亘在父子间。
“爱和恨是有同等力量的，纯粹的恨也就意味着纯粹的爱，所以不要那么恨我。”
“我不恨你……不恨你，你不值得我倾注那样强烈的情感。”
奈冉还在全力掩饰着，并不忘又一次讥讽他的父亲，“只有无能的人才会被困在过去。”奈冉坚信时间会治愈一切。
奈落想，他还是太年轻，不免有着不可一世的孤傲。他该在自己面前表现的更圆滑些，就像面对其他人那样，带上精心布置的面具。
他只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回看了几场权力争夺的游戏，比起真正置身于阴谋之中，只是隔靴搔痒。他还未开始与他的臣子缠斗，只是从自己手头夺过了权力（虽然使了点小把戏），就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奈落低声笑了起来，“你母亲死的那日，你在你的宫殿里，用最怨毒的话诅咒我，你说我会下地狱，声音之大，好多人都听到了。他们向我禀报，说你活像个失了智的疯子。你不会忘记那天的自己吧？”
奈冉深深的吸气，压下涌上心头的不堪记忆。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真心希望你记住那一天，时刻提醒自己，愤怒是无用的。”
“我会为她挑选一处更好的陵寝，你们不会葬在一起。”
“随你。”
奈冉看见皇帝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
你没上过战场吧？真幸运啊……”
奈落的思绪此刻如风中摇摆的柳絮，不受控制。
“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我见到你母亲时，她身边乱糟糟的，好多半死不活的人围着她，他们的面目让我作呕，他们口中的呻吟好像能刺穿我的心脏。我想起了身处战场的情景，可怕极了。她的脸被帷帽遮住，我见不到，我只闻道了她身上的药草气息。你没上过战场，你不知道，那气味于我们而言是生死门的分界线，即使是死亡，也会因为它变得柔和一些。”
就好像现在，面对迫近的死亡，他似乎没那么害怕了。
奈冉闻着火盆里逐渐冷却的瑞脑的芬芳，它与清晨泥土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却也无法掩盖金丝绒帷幔间弥漫的死亡气息。
他听到殿外宫人急切的毫无章法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蔓延出不可言喻的悲伤。他似乎也被这样的气息渲染，只是心中的涟漪如蜻蜓点水，再掀不起更大波澜。
奈冉起身，在推开殿门时停了下来，他收拾起心中如萤火般细微的悲伤，再扩大装饰到面上。
他看见殿外黑压压一群人，焦灼的目光纷纷投注在他身上。
“陛下……驾崩了。”
他深深的呼吸，并闭上双眸。这是个讯号，示意下面人该以同样的悲伤回应。哀痛的情绪像疫症一样传散在每个人的面上。
奈落，实实在在地死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