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第一次见到那株康乃馨时，是在住院部后墙的石缝里。
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墙皮剥落的砖石间嵌着一蓬灰绿的叶，叶片边缘卷着干黄的边，像被谁揉皱了又展开的纸。最顶端抽着根细弱的茎，茎尖鼓着个小小的花苞，紫褐色的，裹得紧紧的，像颗攥在手里不肯松开的石子。
他蹲在墙根下看了很久，白大褂的下摆拖在积着薄尘的地面上，沾了圈灰。身后传来护士站的换班铃声，清脆的响声撞在走廊的玻璃窗上，碎成一片嗡嗡的回音。他没回头，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卷边的叶子，冰凉的，带着点涩意。
“新来的？”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沙哑的烟嗓。
A回过头，看见个穿深蓝色病号服的男人，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烟盒，却没点燃。男人很高，肩背却有点佝偻，脸色是久病不愈的苍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有些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嗯，”A站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的灰，“我是这周来轮岗的医生，A。”
“B。”男人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目光越过他，落在墙根的那株植物上，“看它？”
“嗯，”A点头，“像是康乃馨。”
“石缝里长的康乃馨，”B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自嘲，“命贱。”
A没接话。他知道B。病历上写着，肺腺癌晚期，已经辗转了三家医院，到这里来，多半是等着最后那一步了。据说他以前是个建筑工人，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伤了肺，后来就查出了这个病。
“它活不了，”B丢下烟盒，双手插在病号服的口袋里，慢慢走过来，“这墙根晒不着多少太阳，土也少，浇水的话，石缝存不住水，不浇，天旱得厉害。”
A看着那个小小的花苞，没说话。
接下来的几天，A总会在查房的间隙绕到后墙根去。他带了个小小的喷壶，每天早上给那株康乃馨浇一点点水，不多，刚好能润透根部的那点土。B有时会站在走廊上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看着。
花苞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紫褐色的，硬邦邦的。A有点着急，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院子里种满了康乃馨，粉色的，白色的，一大丛一大丛的，夏天开得热热闹闹。外婆说，康乃馨是母亲花，代表着健康和长寿。那时候他信，觉得只要花开得旺，外婆就能一直陪着他。
直到十五岁那年夏天，外婆突发脑溢血，倒在院子里的康乃馨花丛边，手里还攥着把刚摘下来的粉色康乃馨。那束花后来插在病房的玻璃瓶里，开得格外好，粉嘟嘟的花瓣舒展着，直到外婆的呼吸停了，花瓣才一片片蔫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别白费力气了。”这天，B又靠在栏杆上，看着A给花浇水。
A直起身，喷壶在手里转了个圈。“试试总没错。”
B笑了，咳嗽了几声，咳得肩膀都在抖。他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捂住嘴，咳完了，手帕上洇开一小片暗红的血迹。他随手把手帕塞回口袋，像没事人一样：“医生都这么天真？”
“不是天真，”A看着他，“是总得做点什么。”
B的眼神暗了暗，没再说话，转身慢慢走回了病房。他的背影在走廊的尽头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像片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叶子。
过了大概一周，A早上去浇水的时候，发现那个紫褐色的花苞好像鼓了点，顶端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透出点极淡的粉，像姑娘脸上没抹匀的胭脂。
他心里一动，蹲下来看得更仔细了些。阳光从走廊的窗子里斜斜地照过来，刚好落在花苞上，那点粉色在光里颤了颤，像是活了过来。
“开了？”B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A一跳。
他回过头，看见B今天穿了件干净的病号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脸色好像比平时好看了点。“快了，”A指着那个花苞，“你看。”
B走过来，蹲在他身边。两个人离得很近，A能闻到他身上消毒水和淡淡烟草混合的味道。B的目光落在花苞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软了下来。
“有点像我女儿穿的裙子，”他忽然说，声音很轻，“粉色的，带蕾丝边。”
A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她今年八岁，”B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缝里的土，“生下来就有心脏病，一直在住院。我以前在工地上拼命干活，想多赚点钱给她治病，结果自己先倒了。”他笑了笑，笑声里全是苦涩，“现在好了，我跟她，在不同的医院躺着，谁也顾不上谁。”
阳光慢慢移过来，落在两人的手上。A看着B那双布满老茧和针孔的手，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和墙根下的那株康乃馨，有点像。都在石缝一样的困境里，拼命地想往外挣，想活下去。
“会好的，”A低声说，像是在安慰B，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花会开，人也会。”
B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花苞看了很久。久到A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天下午，A去给B查房的时候，发现他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脸上，给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穿着条粉色的连衣裙。
A放轻脚步，退出了病房。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在数着时间。他走到后墙根，那株康乃馨还在静静地立着，花苞顶端的粉色又深了点，像少女羞红的脸颊。
他拿出喷壶，又给它浇了点水。水珠落在叶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他忽然觉得，也许B说得不对，命贱的东西，有时候反而更能扛。就像这株在石缝里挣扎的康乃馨，说不定真的能开出花来。
而他能做的，就是多给它浇点水，多等一等。等一个花开的可能，也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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