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海棠树是在惊蛰那天抽出新芽的。A蹲在青石板路上系鞋带时，头顶突然落下片嫩红的花瓣，沾在他磨破边的帆布书包上。抬眼望去，树影里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正踮脚够着高处的花枝，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小心摔下来。”A把花瓣捏在指尖，声音被晨雾浸得发哑。
少年转过头，睫毛上还挂着露水。他手里捏着支开得最盛的海棠，花瓣层层叠叠，像团揉碎的朝霞。“给你。”他把花枝递过来，指腹沾着点褐红色的树汁，“看你书包上沾了花瓣，好像很喜欢。”
A的手指蜷了蜷，没接。他校服口袋里还揣着半个冷馒头，是今早从食堂顺的——孤儿院的早饭总是不够吃。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却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系着端正的领结，像是从旧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我叫C。”少年把花枝塞进A手里，自顾自地在他身边蹲下，“住隔壁巷子，刚搬来。”
花枝上的露水顺着茎秆滑下来，滴在A的手背上，凉丝丝的。A盯着那抹红，突然想起院长妈妈说过，海棠花的花期很短，开得再热闹，过不了旬月就会落满一地，像场仓促的雪。
“A。”他吐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比蚊子还小。
C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A？像数学题里的未知数。”他伸手拍了拍A的书包，“你也去三中？我转去高二（三）班。”
A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就是高二（三）班的。那个总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谈心”，永远坐在最后一排，校服袖口磨出毛边的A。
“嗯。”他把花枝塞进书包侧袋，花瓣蹭着帆布，留下淡淡的红痕。
那天早上，A第一次没迟到。C走在他旁边，步子迈得很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穿过海棠树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串没系好的珍珠。A盯着C的白衬衫下摆，突然觉得，这个春天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教室后排的空位被C填满时，A正在打瞌睡。粉笔灰落在他的后颈上，痒得他缩了缩脖子。班主任拍了拍讲台：“C同学刚转来，大家多照顾。”
C鞠躬时，阳光正好从窗外斜射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A的同桌，那个总爱偷偷往他抽屉里塞零食的胖姑娘B，突然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喂，新同学好像对你有意思，刚才一直在看你。”
A的脸“腾”地红了，慌忙低下头，假装看摊开的数学课本。其实他早就感觉到了——C的视线像羽毛，轻轻扫过他的后背，带着点试探的温度。
下课铃响时，C抱着书包走到A的座位旁。“原来你也坐最后一排。”他把书包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动，“老师说这里比较安静。”
A没说话，手指在课本上画着圈。他能闻到C身上的味道，像晒过太阳的床单，混着淡淡的海棠花香——后来他才知道，C每天早上都会往口袋里塞片海棠花瓣。
“这道题，”C突然指着A课本上的涂鸦，“你好像做错了。辅助线应该这样画。”他拿起A的铅笔，在空白处画了条细细的线，笔尖偶尔碰到A的手背，像只受惊的鸟雀。
A的呼吸突然变得很轻。他看着C低垂的眼睫，看着阳光在他发梢跳跃，突然觉得课本上的函数图像都变成了缠缠绕绕的藤蔓，把心脏捆得紧紧的。
“谢、谢谢。”他憋了半天，才吐出这两个字。
C笑了笑，把铅笔还给他：“以后不会的可以问我。”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A破天荒地没睡觉。他假装做题，眼角的余光却总是落在C的侧脸上。C写字时很认真，嘴角会微微抿着，右手的小指微微翘起，像只休憩的蝴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恰好覆在A的练习册上，像片温暖的云。
***海棠花开始落的时候，A和C已经熟得能共用一个饭盒了。C的妈妈总给他装很多菜，有油焖大虾，有糖醋排骨，C总是把这些往A碗里拨，自己啃着白米饭。
“你妈妈做饭真好吃。”A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
C的筷子顿了顿，随即笑了笑：“是阿姨做的，我妈妈……不在了。”
A的脸瞬间涨红了，像被煮熟的虾子。他想起自己从没过过母亲节，想起孤儿院墙上那张泛黄的合照里，所有孩子都笑得缺牙漏齿，却没人知道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对、对不起。”
“没事。”C把最后一块排骨夹给A，“阿姨人很好，说多个人吃饭热闹。”
A咬着排骨，突然觉得有点咸。他看着C平静的侧脸，突然很想告诉他，自己也没有妈妈，自己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棠林，却找不到出口。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明天我带腌菜给你吃，孤儿院的张奶奶做的，特别下饭。”
C的眼睛亮了亮：“好啊。”
那天傍晚，两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海棠花瓣落了满地，踩上去软软的，像铺了层红绒毯。C突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半罐晒干的海棠花瓣。
“这个给你。”他把罐子塞进A手里，“晒干了泡茶喝，安神。”
玻璃罐的触感凉凉的，A却觉得手心烫得厉害。他攥着罐子，看着C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突然觉得，那些关于孤独的形容词，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月考成绩出来那天，A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班级中游。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他时，他把头埋得低低的，耳朵却红得能滴出血来。C坐在旁边，偷偷用手指敲了敲他的手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下课后，B抱着一摞练习册走过来，笑嘻嘻地说：“A，看不出来啊，闷声发大财。是不是C给你补课了？”
A刚想点头，就被C抢了先：“是A自己努力，我没帮上什么忙。”
B撇了撇嘴，把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放在A桌上：“喏，奖励你的。上次借你的那本，封面都被你磨破了。”
A看着笔记本上印着的海棠花图案，突然想起B总说自己喜欢海棠花——其实他只是觉得，每次看到海棠花，就像看到C的笑脸。
“谢谢。”他把笔记本塞进书包，手指碰到了那个装着海棠干的玻璃罐。
那天晚上，A在孤儿院的灯下写作业时，突然发现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行小字：“其实C每天放学都会绕路，就为了和你一起走。”字迹娟秀，是B的笔迹。
A的心跳突然快得像要炸开。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突然觉得，那些飘落的海棠花，好像都变成了星星，落在了他的草稿本上，落在了他砰砰直跳的心脏里。
***海棠花快要落尽的时候，C突然没来上学。A坐在空荡荡的座位旁，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课本上的字变成了模糊的色块，老师讲的话像隔着层棉花，怎么也听不真切。
放学时，B塞给他一把海棠花：“去看看C吧，他好像生病了。就在隔壁巷子的老槐树下那家。”
A攥着那把海棠花，手心沁出了汗。他走到巷口时，看到C家的灯亮着，窗帘上映着个单薄的影子。他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C的阿姨，眼睛红红的。“你是C的同学吧？他发烧了，刚睡下。”
A把海棠花递过去，声音发颤：“我、我来看他。”
阿姨把他领进房间时，C正躺在床上，脸颊烧得通红。他看到A，突然笑了笑，声音沙哑：“你来了。”
“嗯。”A坐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嘴唇，突然很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看看烫不烫。
“海棠花……落了吗？”C的眼睛半睁着，像只困倦的猫。
“还没，”A把花放在床头柜上，“还开着很多。”
C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安心了。“等我好了……我们去摘最后一批花瓣，好不好？”
A点点头，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他看着C熟睡的脸，突然觉得，那些关于花期短暂的担忧，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只要能和C一起看着花开花落，就算只有一个春天，也足够了。
窗外的海棠花还在落，像场温柔的雨。A坐在床边，手里攥着那个装着海棠干的玻璃罐，突然觉得，这个春天，好像被无限地拉长了。
梅雨季来临时，巷口的海棠树已经开始长新叶了。B抱着一摞刚收的作业本，站在走廊里看着雨帘发呆。A和C的座位挨在一起，C正在给A讲物理题，阳光透过雨雾落在他们身上，像层薄薄的纱。
“又在看你的‘海棠CP’啊？”后排的男生D拍了拍B的肩膀，笑得不怀好意，“可惜啊，人家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没你什么事。”
B的脸“腾”地红了，把作业本往D怀里一塞：“胡说什么呢！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雨能停。”
D挑眉：“是吗？那你上次还在笔记本上写‘C绕路陪A回家’，我可是看见了。”
B的心跳漏了一拍，伸手去捂D的嘴，却被他躲开。“你、你再胡说我告诉老师你上课看漫画！”
D做了个鬼脸，跑回了座位。B看着A和C的背影，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从高一就喜欢A了，喜欢他埋头做题时认真的样子，喜欢他吃到好吃的东西时偷偷扬起的嘴角，喜欢他虽然沉默寡言，却会在自己被男生欺负时，悄悄把扫帚放在自己手边。
可自从C来了之后，A好像变了个人。他会笑了，会主动和人说话了，甚至会在体育课上，和C一起打篮球。那些曾经只属于B的小细节，慢慢都变成了C和A之间的默契。
“喂，B，这道题你会吗？”A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了B一跳。
她转过头，看到A拿着物理练习册，眉头微微皱着，C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瓶矿泉水。“我、我看看。”B接过练习册，手指却有些发抖。
C把矿泉水递给B：“刚买的，冰的。”
“谢谢。”B接过水，瓶壁上的水珠沾在手指上，凉丝丝的。她看着A专注的侧脸，突然很想问他，还记得去年冬天，自己塞给他的那袋暖手宝吗？还记得自己总说“孤儿院的腌菜好吃”，其实是想让他多跟自己说几句话吗？
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这道题应该用动量定理，你看这里……”
A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C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雨，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B讲完题时，突然觉得有点累。她看着A和C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场梅雨季，永远也等不到放晴的那天。
***雨停的那天，学校组织去郊外写生。大巴车上，A和C坐在一起，C正拿着本画册给A看，里面画满了海棠花。B坐在他们后面，手里攥着支画笔，却怎么也画不出像样的线条。
“B，你看我画的树。”D突然把画板凑过来，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海棠树，树干上还画了个笑脸。
B没好气地说：“难看死了。”
D却笑得更开心了：“没关系，你画得好，到时候教教我。”
B转过头，不再理他。她看着前面的A和C，C正把自己的耳机分给A一半，两人的肩膀靠在一起，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碰撞。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他们的发梢跳跃，像撒了把金粉。
B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告诉她，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块田，有的人种满了花，有的人长满了草。她的心里，大概早就为A种满了海棠花，可A的心里，却好像只住着C。
写生地点在一片湖边，岸边种着几棵晚樱，花瓣落了满地。老师让大家自由创作，A和C走到了一棵柳树下，C拿着画板，A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B找了个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支起画板。她想画湖，想画樱花，可画笔落在纸上，却变成了两个并肩坐着的背影。D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蹲在她旁边：“画得真好，就是有点伤感。”
B的眼圈红了：“要你管。”
D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颗糖，塞进B手里：“草莓味的，吃点甜的就不难过了。”
B捏着那颗糖，突然觉得有点委屈。她看着A和C的方向，C正把自己的外套披在A身上——A总是很怕冷。B把糖纸剥开，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期末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班级组织去图书馆复习。A和C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的练习册上投下条纹状的光斑。B抱着一摞书，犹豫了半天，还是坐在了他们对面。
“B，你英语好，这道阅读题我不太懂。”C把练习册推过来，笑得一脸无害。
B的心跳漏了一拍，接过练习册。A凑过来看，肩膀不小心碰到了B的胳膊，他慌忙往回撤，脸涨得通红。“对、对不起。”
“没事。”B的声音有点发颤，她指着题目，“这里应该联系上下文，你看前面说……”
C听得很认真，A也时不时点点头。B讲完题时，突然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她看着A和C默契的样子，突然很想问他们，是不是真的像D说的那样，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去买瓶水。”B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座位。
图书馆的走廊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嗡嗡声。B靠在墙上，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觉得有点累。她掏出手机，翻到D发来的消息：“加油，我看好你。”
B笑了笑，回复：“看好我什么？”
D很快回了过来：“看好你放下不属于自己的，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
B的手指顿了顿。她想起D总爱跟她开玩笑，想起他会在下雨天，偷偷把伞塞给她，自己淋着雨跑回家，想起他画的歪歪扭扭的海棠树，其实很可爱。
也许，D说得对。有些人，就像春天的海棠花，再好看，也留不住。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班级聚餐。大家在KTV里闹哄哄的，A和C坐在角落里，C拿着话筒，正在唱一首很老的歌。A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瓶果汁，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B被D拉着去点歌，屏幕上跳出一首《后来》。D把话筒塞给B：“唱这个，你唱得最好听。”
B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音乐响起时，她看着屏幕上的歌词，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唱到一半时，突然唱不下去了。D接过话筒，替她唱完了剩下的部分。B看着角落里的A和C，C正把一块西瓜递给A，A笑着接过来，阳光透过KTV的玻璃窗，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B突然觉得，心里那块种满海棠花的田，好像开始长出新的绿芽了。也许，错过的从来都不是最好的，而是那些固执地不肯回头看的瞬间。
聚餐结束时，D送B回家。两人走在巷口的海棠树下，月光透过新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B，”D突然停下脚步，“我喜欢你，不是开玩笑的。”
B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看到D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我、我……”
“没关系，”D笑了笑，“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我只是想告诉你，除了A，还有人在等你。”
B看着D的笑脸，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没那么难熬了。她想起D画的歪歪扭扭的海棠树，想起他塞给自己的草莓糖，想起他替自己唱完的那首《后来》。
“我知道了。”B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巷口的海棠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新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漫长的雨季，画上一个温柔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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