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城市上空，傍晚时分，冷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逐渐绵密，敲打着学生会办公室的窗玻璃，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楚亦尘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窗外天色昏沉，雨幕笼罩了一切，将远处的霓虹都氤氲成模糊的光斑。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静静看了一会儿。
司机张叔的女儿今天过生日。他记得那个总扎着两个小揪揪、笑起来缺颗门牙的小丫头，上次见到时，她还怯生生地喊他“哥哥好”。下午张叔欲言又止的神情浮现在眼前，楚亦尘几乎没犹豫就微笑着让他先回去了——“没事，雨不大，我自己可以。”
他总是这样。对所有人都温柔，体贴入微，仿佛生来就该满足他人的期望，抚平他人的难处。哪怕这意味着，此刻他需要独自面对这场越来越大的雨。
不是不能叫家里的车。一个电话，无论多晚，无论天气多糟，立刻会有新车来接。但他几乎能预见后果——父亲冰冷的审视：“为什么让司机提前离开？你的时间规划呢？”母亲或许会更“直接”一些，一个电话打到司机那里，张叔这份工作大概就到头了。因为他一次“心软”的擅自批假。
代价他付不起，也不该由别人来付。
背后的鞭痕还在隐隐作痛。上一次，也是雨天，他没带伞，同班一个女生好心与他共撑一把走到校门口。仅仅是这样，便被前来接他的母亲看在眼里。当众的厉声斥责“不知廉耻”、“心思浮动”……回家后，是书房里整整一夜的家法。父亲冷眼旁观，母亲亲自执鞭，斥责他行为不端，丢了楚家的脸面。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至今未愈，医生叮嘱千万不能沾水，否则极易发炎。
可他没有伞。
楚亦尘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里带着难以察觉的疲惫，像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沉重都呼出去，却发现只是徒劳。他伸出手，冰凉的雨点落在掌心，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蔓延，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冰冷的永夜。
该怎么回去呢？淋雨是必然了。他甚至开始冷静地计算，从这里跑到最近的地铁站需要多久，发炎发烧的概率有多大，明天能否准时起来主持早会……这些算计如同程序，一丝不苟地运行在他过于早熟的大脑中，屏蔽掉所有属于少年人的委屈和挣扎。
正当他准备将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幕时，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会长？”
楚亦尘循声转头。是一个女生，穿着同样的校服，但手指尖沾着些许未洗净的颜料痕迹。他记得她似乎是美术特长班的，很安静，名字……一时想不起来。她大概也是刚结束晚课。
女生看着他，又看了看越来越大的雨，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一个难题。她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沉默在雨声中弥漫。
楚亦尘习惯性地弯起嘴角，露出那个无懈可击的、温和的笑容：“同学，还没回去吗？雨大了，早点回家吧。”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听不出任何窘迫和痛苦。
女生没有回答，只是忽然低下头，把手里的伞递向他：“麻烦，拿一下。”
楚亦尘下意识接过了那把黑色的折叠伞。
然后，她就在他面前蹲了下去，慢条斯理地开始系其实并没有散开的鞋带。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自然到有些刻意。
楚亦尘愣住了。他看着她蹲在屋檐下，细密的雨丝被风斜吹进来，几乎要打湿她的肩膀和发梢。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啪”地一声撑开了手中的伞，倾向她那一侧，稳稳地遮住了那些风雨。
——不能让别人因为自己淋雨。这是他刻入骨髓的信条。
女生系鞋带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慢慢站起来。她没有接回伞，而是伸出手，扶住了伞柄。
不是接过，而是就着他握着伞柄的手，轻轻地将那柄明显倾向她的伞，扶正了。
伞面变得端平，不偏不倚地遮在两人头顶的正上方。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入了楚亦尘死寂的心湖。
“会长，”女生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沉静，“伞你拿着吧。”
“这怎么行？”楚亦尘立刻拒绝，声音里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淋湿了会生病的。我……”他卡壳了，无法说出“我没关系的”这五个字，因为背后的伤在灼烧般地提醒他后果。
“我家长开车来了，出了校门就能上车。”女生指了指校外模糊的车流，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跑几步路而已，淋不到的。”
没等楚亦尘再说什么，她忽然朝他极快地、几乎是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身，一头扎进了迷蒙的雨幕中，跑得飞快，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帘和夜色里。
楚亦尘徒劳地伸着手，那句“谢谢”和“这样不行”都哽在喉咙里。他站在原地，手里撑着那把黑色的、还残留着陌生同学指尖温度的伞。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在他周围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保护圈。干燥，温暖，安全。
可他依然觉得冷。
那股冷意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比雨水更刺骨。他完美的、用于自我保护的温柔外壳，在这一刻被一把伞、一个扶正的动作、一个看穿却不说破的眼神，击得粉碎。
他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雨声喧嚣，世界却仿佛寂静无声。
那片照进他无尽永夜的光，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不可方物。
明知是短暂虚幻的，却依旧让他贪恋这一刻的暖意。
也让他更加清晰地，看清了自己身处怎样冰冷漫长的极夜。
他握紧了伞柄，指节微微发白，最终，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进了雨中。伞很好，严实地遮住了所有风雨，包括他脸上悄然滑落的、无人得见的温热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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