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池翻涌,腥气弥漫。
魏无羡以为自己早已魂飞魄散,却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恢复了意识。他漂浮在粘稠的血水上,四周是森然白骨和扭曲的怨灵,但它们似乎对他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地哀嚎游荡。
这里是乱葬岗深处,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我...没死?”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不,他确实死了。万鬼反噬的痛楚记忆犹新,那种灵魂被寸寸撕裂的感觉绝非幻觉。可现在,他又有了形体,虽然虚弱得一阵风就能吹散,但确确实实存在着。
他试图调动怨气,却发现原本如臂使指的力量变得滞涩不堪,仿佛江河变成了涓涓细流。更令他心惊的是,这具身体并非他原本的那具——尺寸小了整整一圈,手腕纤细得可怜,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光景。
魏无勉力爬出血池,靠在一块焦黑的岩石上喘息。借着血水倒影,他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面容稚嫩,眉眼依稀能看出从前的影子,但更加柔和,几乎可以说是秀丽。若不是额角那道熟悉的伤痕,他几乎认不出这是谁。
“借尸还魂?”他苦笑,“这等好事居然轮到我魏无羡头上两次。”
休息片刻后,他勉强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乱葬岗外围走去。所经之处,怨灵纷纷退避,不是出于敬畏,更像是...畏惧他身上的某种东西。
越往外走,魏无羡越觉得不对劲。乱葬岗的怨气比记忆中稀薄了许多,许多他亲手布下的阵法已经失效,山道旁的防御结界也消失无踪。
“有人来过这里。”他蹲下身,察看地上模糊的脚印,“而且人数不少。”
难道是江澄带人来清理了他的老巢?不对,这脚印杂乱无章,不像训练有素的修士,倒像是...
“快!那妖人肯定躲在这一带!”
前方传来人声,魏无羡下意识躲到树后。
一群衣着各异的修士手持罗盘法器,正小心翼翼地向血池方向前进。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挥舞着一柄铜钱剑,口中念念有词:
“那魏贼虽已伏诛,但阴魂不散,近日多有邪祟异动,定是他的残魂作祟!今日我们便要彻底清除这个祸害!”
魏无羡挑眉。看来他“死”后,名声依旧响亮啊。
正要悄悄溜走,忽然那群人中的一个小年轻惊叫起来:“师兄!罗盘指针异常,那、那边有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魏无羡藏身之处。
“倒霉。”魏无羡暗骂一句,转身欲逃,却因身体虚弱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眨眼间,他已被团团围住。
“是个小子?”壮汉皱眉,“深更半夜在乱葬岗游荡,定非善类!”
魏无羡勉强笑道:“诸位仙长明鉴,小的只是迷路的采药人,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采药人?”一个尖嘴猴腮的修士冷笑,“乱葬岗寸草不生,你采的是哪门子药?看你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八成是修习邪术的小杂碎!”
说罢,他挥剑就刺。魏无羡侧身躲过,心中火起:这群三流修士,放在从前,他吹口气就能让他们滚出十里地!
可现在,他连站稳都困难,更别提反击了。
眼看第二剑又要刺到,魏无羡认命地闭上眼。刚复活就要再死一次,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只听“铛”的一声,剑被什么东西击飞了。
一道清冷的白光闪过,在场所有人齐齐噤声。
魏无羡睁开眼,看见一袭白衣如雪的身影立在月下,面如冠玉,眸若寒星,额上一条云纹抹额,随风轻轻飘动。
蓝忘机。
他比记忆中清瘦了些,面色更加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唯有那双浅色的眸子,在看向魏无羡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含、含光君!”众修士慌忙行礼,态度恭敬至极。
蓝忘机并不看他们,目光仍停留在魏无羡身上:“何故伤人?”
那尖嘴修士赶紧解释:“含光君明鉴,这小子深夜在乱葬岗出没,行迹可疑,我们怀疑他与魏无羡有关...”
“证据?”蓝忘机的声音冷了几分。
“这...暂无证据,但...”
“无证据便动手,违背姑苏蓝氏家规第三百二十七条:不可妄伤无辜。”蓝忘机淡淡道,“自行回云深不知处领罚。”
那修士脸都白了,却不敢反驳,连声应下。
魏无羡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多年过去,蓝湛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古板,而且威望似乎更高了?
这时蓝忘机终于转向他:“你可无恙?”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魏无羡的心脏莫名一颤。他慌忙低头:“多、多谢仙君相救,小的没事。”
他刻意改变了声线,显得稚嫩怯懦。现在这副模样,蓝湛应该认不出来...吧?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名字?”
“我、我叫阿羡。”魏无羡信口胡诌,“是个孤儿,没有姓。”
“为何在此?”
“迷路了,真的。”魏无羡努力做出无辜的表情,“我这就走,不打扰各位仙长除魔卫道了。”
他转身欲溜,却被蓝忘机叫住:“且慢。”
魏无羡僵在原地。被认出来了?不可能啊!
只听蓝忘机对众人道:“乱葬岗已清查完毕,并无异常。诸位请回。”
壮汉犹豫道:“可是含光君,方才罗盘确实...”
“怨气残余所致,现已消散。”蓝忘机的语气不容置疑,“明日我会派人再次巡查,诸位请回。”
众人不敢违逆,很快作鸟兽散。
魏无羡暗暗松了口气,也悄悄往后挪步,却被蓝忘机一把抓住手腕。
“阿羡?”蓝忘机凝视着他,“随我回云深不知处。”
“什么?”魏无羡傻眼了,“不必了吧仙君,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不敢叨扰...”
“乱葬岗周边不安全,”蓝忘机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你无处可去,不是么?”
魏无羡语塞。他的确无处可去,但这不代表他想去姑苏蓝氏啊!在那帮规三千条的地方待着,还不如露宿街头呢!
“仙君好意心领了,但我...”
话未说完,一阵眩晕袭来,魏无羡腿一软,向前倒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檀香气息萦绕鼻尖。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听到的是蓝忘机似乎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
“魏婴...”
——————
云深不知处,静室。
魏无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整洁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被。室内陈设简单雅致,屏风上绣着卷云纹,案上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是蓝湛的房间。他来过几次,记得这里的布置。
门外传来低语声,是蓝忘机和另一个人的对话。
“忘机,你带回来的这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声音温雅,是蓝曦臣。
“兄长,他只是在乱葬岗迷路的孤儿。”蓝忘机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
“孤儿?那你为何特意带他回来,还安置在自己的静室?这不像你的作风。”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他...似曾相识。”
魏无羡的心跳漏了一拍。
蓝曦臣轻叹一声:“我知道你还在寻找魏公子的魂魄,但三年了,忘机,该放下了。”
三年?原来他已经死了三年?
“兄长,我确信他的魂魄尚未消散。”蓝忘机的语气异常坚定,“近日乱葬岗异动,或许...”
“或许什么?就算魏公子真的还有残魂存世,你又待如何?带他回云深不知处?别忘了当年百家是如何对待他的。若是被人发现...”
“我会护他周全。”蓝忘机打断道,声音里是毋庸置疑的决心,“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魏无羡躺在床上,心中五味杂陈。原来蓝湛这三年来一直在寻找他?为什么?
脚步声临近,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仍在熟睡。
门被轻轻推开,蓝忘机走到床边,静静地站着。魏无羡能感觉到那双浅色眸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脸颊上。
魏无羡惊呆了。
蓝湛...哭了?
他几乎要忍不住睁眼查看,却感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拭去那滴泪珠。
然后,蓝忘机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魏婴,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
魏无羡屏住呼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蓝湛真的认出他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要为他流泪?又为什么说“再”?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他却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继续装睡。
蓝忘机在床边静立良久,终于转身离去。门被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魏无羡睁开眼,摸着脸颊上残留的湿润,心乱如麻。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案头的白玉琴上。那是蓝忘机的忘机琴,旁边还摆放着一支通体乌黑的长笛——
那是陈情,他的陈情。
魏无羡轻轻起身,拿起陈情摩挲。笛身光滑依旧,看得出被人精心保养着。
他走到窗前,望向云深不知处的夜景。层层叠叠的屋檐在月光下如同水墨画般静谧美好,与他记忆中的景象别无二致。
一切都好像没变,但一切都不同了。
他现在是谁?是借尸还魂的魏无羡?还是无家可归的阿羡?
蓝忘机认出他了,却又没有揭穿,是想做什么?
魏无羡握紧陈情,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苦笑。
看来这场重生,不会如他想象的那般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