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门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他立刻闭眼装睡,感觉到蓝忘机轻轻推门而入,在床边驻足片刻,又悄然离去。
确定人走远后,魏无羡才睁开眼,长长舒了口气。
这具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虚弱,只是熬了一夜就头晕眼花。他试着运转体内微薄的灵力,却发现经脉滞涩,如同干涸的河床,只有几不可察的细流勉强流动。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他自嘲地摇摇头,起身整理衣冠。
既然蓝忘机没有戳穿他,他也就乐得装傻。倒要看看这个小古板打的什么主意。
推开静室的门,清晨的山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云深不知处笼罩在薄雾中,远处传来弟子们晨读的声音,朗朗入耳。
“果然还是老样子。”魏无羡伸了个懒腰,信步走在回廊上。
没走几步,就撞见两个蓝氏弟子抱着书卷匆匆而行。见到他,两人明显一愣,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
“你是何人?怎会从含光君的静室出来?”年长些的弟子警惕地问道。
魏无羡摆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两位师兄好,我是含光君昨日带回来的,名叫阿羡。”
“含光君带回来的?”年轻弟子惊讶地打量他,“从未见含光君带外人回来过...除了...”
年长弟子轻咳一声打断他,语气缓和了些:“既是含光君的客人,还请不要随意走动。云深不知处家规森严,冲撞了便不好。”
魏无羡从善如流地点头:“多谢师兄提醒。不知含光君现在何处?”
“这个时辰,含光君应在兰室授课。”年长弟子指了指东边的建筑,“但你最好...”
话未说完,魏无羡已经一溜烟跑远了:“多谢指点!”
留下两个弟子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毛毛躁躁的,一点也不像含光君会结交的朋友...”
“倒让我想起从前那位...”
“嘘!慎言!”
魏无羡才不管他们在背后议论什么,轻车熟路地摸到兰室,躲在窗边偷看。
室内,蓝忘机端坐讲台前,下面整齐坐着数十名蓝氏子弟,个个屏息凝神,听得认真。
“邪祟分为三等,下等为形,中等为气,上等为意...”蓝忘机声音清冷,讲解条理清晰,“除祟当因地制宜,不可一概而论...”
魏无羡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古板,如今讲课倒是有模有样。
正出神间,忽听蓝忘机道:“窗外何人?”
所有弟子齐刷刷转头看向魏无羡的方向。
被发现了!魏无羡缩缩脖子,正想溜走,却听蓝忘机道:“既然来了,便进来听讲。”
这下走不成了。魏无羡硬着头皮推门而入,顿时被几十双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
“找地方坐。”蓝忘机语气平淡,仿佛他出现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魏无羡讪讪地找了个角落跪坐下,尽量降低存在感。
蓝忘机继续讲课,仿佛刚才只是个小插曲。但弟子们显然没那么容易集中注意力了,时不时偷偷瞟向魏无羡的方向,交头接耳。
“肃静。”蓝忘机淡淡二字,室内立刻鸦雀无声。
课讲到一半,蓝忘机忽然提问:“若遇怨气凝而不散,当如何处置?”
弟子们纷纷低头,生怕被点到名。
蓝忘机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魏无羡身上:“阿羡,你来说。”
魏无羡正在走神,被点名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回答:“怨气凝而不散,必有心结未解。当寻其根源,解其执念,而非强行超度。”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哪是一个“普通孤儿”该有的见解?
果然,满室哗然。弟子们惊讶地看着他,议论纷纷。
蓝忘机却不动声色:“继续。”
魏无羡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怨气也是气,何必一味驱逐?若能疏导利用,未尝不可化为...”
他猛地住口,险些说出“化为己用”四个字。那可是邪道中的邪道了。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浅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化为如何?”
魏无羡干笑两声:“化为...化为乌有,对,化解为乌有!”
蓝忘机没再追问,转而继续讲课。魏无羡松了口气,却感觉那道目光仍不时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好不容易熬到课毕,弟子们鱼贯而出,经过魏无羡时都好奇地多看他几眼。
魏无羡正要溜走,却被蓝忘机叫住:“留下。”
室内只剩二人,魏无羡莫名紧张起来:“含光君有何吩咐?”
蓝忘机走到他面前,递过一个药瓶:“每日一粒,固本培元。”
魏无怔怔接过:“这是...”
“你身体虚弱,需要调养。”蓝忘机语气平淡,“从今日起,你随我听学修行。”
“什么?”魏无羡傻眼了,“可我...”
“不愿意?”蓝忘机看着他。
“不是不愿意,只是...”魏无羡搜肠刮肚找借口,“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怎配与蓝氏子弟一同听学?况且我一穷二白,交不起束脩...”
“无需束脩。”蓝忘机打断他,“我既带你回来,自会负责。”
魏无羡还想推辞,蓝忘机已经转身向外走去:“跟上,该用早膳了。”
食堂内,蓝氏子弟正井然有序地用餐。见到蓝忘机带着一个陌生少年进来,所有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蓝忘机视若无睹,领着魏无羡在专席坐下。很快有弟子端来两份清淡的早餐:白粥、小菜、几个馒头。
魏无羡苦着脸。云深不知处的伙食还是这么清淡,连点辣子都没有。
“不合胃口?”蓝忘机问。
“合,合胃口。”魏无羡赶紧扒拉几口粥,食不知味。
用餐至半,一个温雅的声音响起:“忘机,这位是?”
魏无羡抬头,看见蓝曦臣微笑着站在桌旁,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长的蓝氏长老。
蓝忘机起身行礼:“兄长,诸位长老。这是阿羡,我昨日在乱葬岗附近所救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魏无羡身上,带着审视与好奇。
魏无羡赶紧起身行礼:“小子阿羡,见过泽芜君,诸位长老。”
蓝曦臣温和一笑:“不必多礼。既是忘机带回的客人,便好生住下。”他转向蓝忘机,“忘机,稍后来雅室一趟,有事相商。”
蓝忘机点头应下。
长老们离开后,魏无羡才松了口气。刚才那几个老头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看穿似的,好在没人认出他来。
用过早膳,蓝忘机要去雅室见蓝曦臣,嘱咐魏无羡先在云深不知处逛逛,但不要走远。
魏无羡乐得自在,等蓝忘机一走,就溜达着熟悉环境。
三年过去,云深不知处变化不大。依旧是白墙黛瓦,曲径通幽,处处透着雅致与规矩。弟子们见到他都会多看几眼,但碍于他是含光君带来的客人,也没人多问。
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来到了后山。这里有一片广阔的草地,是弟子们练剑的场所。
此时正有一群年轻弟子在练基础剑法,动作整齐划一,颇有气势。
魏无羡蹲在树下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两个弟子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含光君带回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就安置在静室呢!”
“真的?含光君从不让人进静室的,就连泽芜君都很少去。”
“可不是吗!据说那小子是含光君在乱葬岗附近发现的,该不会是...” “别瞎说!那人已经死三年了,魂飞魄散,怎么可能...”
“但含光君一直不相信他死了,这三年来不是一直在寻找...”
“嘘!有人来了!”
两个弟子匆匆走开,留下魏无羡愣在原地。
蓝湛这三年来一直在寻找他?为什么?
正出神间,忽然一道剑光袭来,直指面门!
魏无羡下意识侧身闪避,动作流畅自然,完全不像个“虚弱孤儿”。待他回过神,只见一个蓝氏弟子持剑站在面前,满脸惊讶。
“身手不错啊!”那弟子约莫十七八岁,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你就是含光君带回来的那个阿羡?”
魏无羡暗叫不好,赶紧装出怯懦的样子:“只是、只是侥幸躲过...”
那弟子却不依不饶:“再来试试!”说着又一剑刺来。
这次魏无羡不敢再躲,硬生生站在原地,任凭剑尖抵在胸前。
“啧,没意思。”那弟子收剑回鞘,“看来刚才真是侥幸。我是蓝景仪,蓝氏内门弟子。你叫什么?”
“阿羡。”魏无羡小声回答。
“阿羡?没姓?”蓝景仪打量着他,“含光君为什么带你回来?你什么来头?”
魏无羡正不知如何回答,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景仪,休得无礼。”
蓝忘机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面色冷峻。
蓝景仪吓了一跳,赶紧行礼:“含光君!我只是...只是想和新朋友切磋一下...”
“云深不知处禁止私斗,家规抄十遍。”蓝忘机淡淡道,转而看向魏无羡,“可有受伤?”
魏无羡连忙摇头。
蓝忘机点点头:“随我回去。”
回到静室,蓝忘机关上门,转身看着魏无羡:“景仪性子急躁,但无恶意。”
魏无羡笑笑:“我知道,年轻人嘛,都这样。”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现在这副身体比蓝景仪还小,说这种话实在太奇怪。
好在蓝忘机似乎没在意,从袖中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换上这个。”
魏无羡展开一看,竟是一套蓝氏子弟的校服,白衣若雪,卷云纹精致。
“这...”他愣住了。
“既在云深不知处修行,便按规矩来。”蓝忘机语气平静,“试试是否合身。”
魏无羡抱着衣服,心情复杂。前世他千方百计想扒了蓝湛的衣服,今生却要被蓝湛逼着穿他家的校服?
真是造化弄人。
在屏风后换好衣服,魏无羡有些不自在地走出来。衣服意外地合身,仿佛量身定做。
蓝忘机看着他,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又恢复平静:“很好。”
这时,魏无羡注意到蓝忘机手中拿着一把剑——不是避尘,而是一把样式古朴的青铜剑,剑身刻着符文,散发着淡淡灵气。
“这是?”
“给你的。”蓝忘机将剑递过来,“初学剑道,需有佩剑。”
魏无羡接过剑,手感沉甸甸的。他认出这是蓝氏给初入门弟子用的练习剑,灵气微弱但正气凛然,最适合新手。
“多谢含光君。”他低声说,心情更加复杂。
蓝忘机点点头:“明日卯时,校场练剑。”
望着蓝忘机离开的背影,魏无羡摩挲着手中的剑,苦笑不已。
蓝湛啊蓝湛,你若知道眼前人是谁,还会这般悉心教导吗?
他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身着蓝氏校服的少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曾经鲜衣怒马、潇洒不羁的魏无羡,如今却穿着最规矩的校服,要在最重礼法的云深不知处修行?
真是天大的笑话。
但笑着笑着,他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既然重生一世,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不再是夷陵老祖魏无羡,而是普通少年阿羡。
这样也好。
他将剑佩在腰间,整了整衣冠。镜中的少年眉眼清秀,目光却深邃如潭。
“阿羡就阿羡吧。”他轻声自语,“这一世,但愿能活得简单些。”
窗外,夕阳西下,给云深不知处镀上一层金边。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弟子们的诵经声,宁静而悠远。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平和。
既然蓝湛希望他留下修行,那他便留下。
倒要看看,这一世的云深不知处,能教会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