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这个字带着泥土的腥气与不屈的力量,烙印在林夕的名牌上,也烙印在“鹄白”那扇不起眼的木门内侧,新增的、字体遒劲的菜单栏最末端。
严老的评论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林夕想象。原本对“隐藏菜单”持观望态度的VIP食客,预约骤然爆满,甚至需要排队数月。他们怀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对“野性”的猎奇心态,前来品尝这份出自“鹄白”却又截然不同的味道。
林夕的生活节奏被拉扯到极致。白天,她依旧需要完成崔在布置的、针对“鹄白”正统菜单的严苛训练,精进那些她曾“拆解”过的完美技艺。夜晚,则全身心投入到“根”的创作中,在废弃与边缘的食材里寻找新的可能。
她像一根被绷紧的弦,游走在“完美”与“反叛”两个极端。一边是崔在冰冷漠然的精准要求,一边是食客们探究挑剔的目光。疲惫如同附骨之疽,但她眼底那簇火,却在这种极致的拉扯中,燃烧得愈发稳定。
这晚,送走最后一拨预订“根”的客人,已是深夜。操作室里只剩下她一人,清洗着沾染了浓重烟火气的锅具。空气里还残留着今晚一道主菜——用风干后略有韧劲的牛腩边角,配合强烈发酵的豆豉和紫苏爆炒——留下的霸道余韵。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林夕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能在这個时候,如此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崔在。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身侧的水槽旁,拿起另一块干净的软布,沉默地开始擦拭她已经冲洗过的刀具。他的动作依旧精准,带着一种固有的、冰冷的韵律。
水流声,擦拭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林夕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第一次,崔在在她进行收尾工作时出现,并且……插手。
她放缓了手中的动作,余光能瞥见他低垂的眉眼,长睫在冷白的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削弱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却更显疏离。
“今天的牛腩,”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水流声中显得有些低沉,“发酵豆豉的比例,多了零点二克。”
林夕动作一顿。零点二克。他甚至连尝都没尝,仅凭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就做出了如此精确的判断。
“是。”她没有辩解,“我想让那股‘腐朽转化为鲜香’的冲击力更强一些。”
“冲击力过强,会掩盖牛腩本身在风干过程中形成的独特酵香。”他擦拭着柳刃的刀刃,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平衡,永远优先于个性的张扬。这是‘鹄白’的底线。”
底线。他在提醒她,即使主持“根”,她依旧身处“鹄白”的规则之内。
“我明白了。”林夕应道,心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在她看来,“根”的魅力,恰恰在于那种偶尔失控的、野蛮的生命力。
崔在似乎察觉到了她沉默下的那丝不服。他放下擦好的刀,转过身,正面看着她。他的目光如同精密仪器,扫描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你觉得严老的‘根性’,指的是毫无节制的宣泄?”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夕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我认为,‘根性’是真实,是不加修饰的力量。”
“真实,不等于粗糙。力量,不等于失控。”崔在向前逼近一步,那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冷冽气息再次笼罩下来,“把你从地下室里带出来的,不是那些发霉的角落和腐烂的气息,而是你驾驭它们的能力。”
他的指尖,隔空点了点她刚才处理牛腩的操作台面。
“失控的火焰,只会烧毁一切。真正强大的根,知道如何在岩石的缝隙中,找到最精准的伸展方向,而不是盲目地撑裂一切。”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磨去了林夕心中那点因成功而滋生的、微小的毛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沉浸在“反叛”的快感中,似乎有些迷失了方向。追求极致的力量感,与毫无节制的宣泄,确实只有一线之隔。
见她眼神变幻,陷入沉思,崔在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从主厨服的内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东西,递给她。
林夕疑惑地接过。入手微沉,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她拆开牛皮纸,里面是一本手抄的笔记。纸张泛黄,墨迹是沉稳的黑色,字迹瘦硬,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磨砺的风骨。不是崔在的笔迹。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记录的,是一种早已失传的、关于如何利用不同湿度与温度,引导谷物自然发酵,产生多层次酸香与甜韵的古法。
是崔婆婆的笔记?
她猛地抬头看向崔在。
“这里面的方法,大多繁琐,低效,不符合现代烹饪逻辑。”崔在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眼神却深得像夜海,“但它里面,有关于‘时间’与‘微生物’最朴素的对话。”
“你的‘根’,或许需要听听这种古老的声音。”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操作室。
林夕站在原地,捧着那本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数时光与智慧的笔记,指尖微微发烫。
他没有肯定她,也没有否定她。
他只是,在她可能偏离轨道的时候,用他的方式,给她指明了一个更幽深、也更艰难的方向。
驾驭。
她低头看着笔记上那些古老的字符,又想起他刚才关于“平衡”与“底线”的话。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手中的重量与肩头的压力,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她在这陷阱中的挣扎,远未结束。
而与她一同沉浮的,似乎,不止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