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哨声如同利刃,划破后台凝滞的空气。
林夕置身于一片陌生的喧嚣中。聚光灯炙热,摄像机镜头如同冰冷的复眼,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厨师在各自的操作台前展开疾风骤雨般的动作。精致的分子泡沫、繁复的堆叠艺术、液氮升腾的烟雾……他们都在用最前沿的技术,诠释着对“原点”的理解。
而林夕的操作台前,只有最基础的面粉、鸡蛋、清水。
她心无旁骛,将面粉倒入盆中,在中央挖出一个小窝,磕入鸡蛋。指尖探入微凉的蛋液与面粉的交界处,开始揉按。这不是机械的重复,是感知。感知面粉的筋性在蛋液与体温的催化下,如何一点点苏醒、延展、融合。手腕的每一次转动,力道的每一次吞吐,都关乎着面条最终的口感与灵魂。
汗水从额角滑落,她无暇擦拭。面团在她手中逐渐变得光滑、柔韧,带着生命般的弹性。她将其覆上湿布,静置醒发。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变得具体而微。
另一边,她开始处理那块普通的猪肉。剔去筋膜,选取最精瘦的部分,用刀背耐心且均匀地捶打成细腻的肉糜。加入极少量盐和现磨的白胡椒,反复搅打上劲。没有复杂的香料,她要的是肉本身最纯粹的鲜甜。
醒好的面团被取出,擀成薄而均匀的面片,折叠,用刀切成细而匀称的面条。每一刀都稳而准,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清脆密集的“笃笃”声,如同沉稳的心跳。
清汤的熬制是另一场沉默的修行。仅用猪骨与清水,撇去所有浮沫,以最微弱的火候,让味道在时间的流逝中缓慢析出、融合。汤色清澈见底,味道却醇厚内敛,是无数个小时耐心守候的结晶。
当其他选手的作品逐渐呈现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形态时,林夕的操作台上,只有一碗素面,一碟粉嫩的肉糜,一壶清澈见底的高汤。
比赛时间即将截止。
她将面条投入沸腾的清水,几十秒后迅速捞起,沥干水分,放入温过的面碗。舀一勺滚烫的清汤冲入,瞬间激发出面条与汤底最原始的香气。最后,将那一小团粉嫩的生肉糜轻轻置于面条顶端,撒上几粒切得极细的、翠绿的香葱末。
没有摆盘技巧,没有多余点缀。
一碗清汤生肉面。
朴素得近乎寒酸,与周围那些如同艺术品的菜肴格格不入。
评委席上,几位国际知名的美食家交换着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与审视。其中一位,正是以毒舌著称的法国名厨勒菲弗。
品尝开始。
勒菲弗率先走到林夕的操作台前。他看着那碗清汤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用流利但带着口音的中文说道:“女士,这就是你对‘原点’的理解?一碗……街头快餐?”
语气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林夕没有辩解,只是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勒菲弗拿起筷子,有些笨拙地夹起几根面条,连同顶端的生肉糜一起送入口中。
他咀嚼的动作,在入口的瞬间,停滞了。
脸上的轻蔑如同遇到烈日的冰霜,迅速消融,转为一种极度的惊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专注。
面条爽滑弹牙,带着小麦最本真的香气与恰到好处的蛋香,在齿间产生美妙的抵抗。滚烫的清汤醇厚而温暖,瞬间包裹住味蕾,那滋味纯粹而深远,仿佛能洗涤一切尘埃。最绝妙的是顶层的生肉糜,与热汤接触的瞬间,半生半熟,极致的嫩滑与鲜甜如同炸弹般在口中爆开,与面条、清汤形成了三重奏般的完美和谐!
简单,却直击灵魂。仿佛剥离了所有文明的矫饰,回归到了人类对食物最原始、最本质的渴望——温暖,纯粹,满足。
勒菲弗闭上了眼睛,细细品味着那复杂又纯粹的感受,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其他评委也陆续品尝,反应大同小异。从最初的怀疑,到品尝后的震惊与沉默。
最终评分环节。
勒菲弗拿起话筒,目光复杂地看向站在操作台后、神色平静的林夕。
“我承认,我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全场,“这道‘清汤生肉面’,它没有炫技,没有讨好,它甚至有些……傲慢。它傲慢地认为,仅凭食材最本真的味道,就足以征服一切。”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而它,做到了。”
“它让我想起了我学厨的初衷,不是为了米其林星星,不是为了客人的惊叹,仅仅是因为……饥饿,和对一碗热汤面的渴望。”
“这就是‘原点’。烹饪的原点,味觉的原点。”
“满分。”
另外几位评委也纷纷亮出高分。
当大屏幕上最终显示出林夕的名字高居榜首时,全场在片刻的寂静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镁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将她淹没。
林夕站在一片炫目的光晕中,目光却越过人群,精准地找到了观众席上那个始终冷眼旁观的身影。
崔在站在那里,隔着喧嚣与距离,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但林夕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冰封般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坚冰乍裂,透出了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
光。
那道光,比头顶任何一盏聚光灯,都要灼亮。
她知道,她证明了。
不是用嘴。
是用这一碗回归“原点”的面,堵住了所有质疑的声音,也敲开了他那扇紧闭的心门,哪怕,只是一道微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