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髓那点微薄却纯粹的生机,如同早春第一缕融雪渗入干裂的土地,缓慢而执拗地滋养着李莲花濒临枯竭的经脉。它无法治愈沉疴,更驱不散盘踞的碧落黄泉余毒,却让他那被剧痛和虚弱反复碾压的意识,获得了一丝难得的、喘息般的清明。
他依旧躺在冰冷的石榻上,大部分时间闭着眼,如同死去。但内心深处那片死寂的冰原,却因这外来的、不明缘由的“馈赠”,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不再是全然麻木的黑暗,而是开始闪烁起警惕与计算的光芒。
送药的是谁?目的为何?这业火总坛,看似铁板一块,原来底下也藏着不明的暗流。他像一头重伤濒死的野兽,在洞穴里舔舐伤口,同时竖起了所有残存的感知,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看守他的,是两名气息沉凝、眼神空洞的“业火卫”,他们如同没有感情的磐石,只在送食换药时出现,动作机械,目不斜视。但李莲花敏锐地察觉到,其中一人在递送水碗时,指尖曾极其短暂地、几不可察地在他腕脉上搭了一下。那不是探查伤势,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他还活着?还是确认那地髓是否起了作用?
他不动声色,依旧维持着那副气若游丝的衰败模样。
这一日,送来的并非流食,而是一碗浓黑如墨、气味刺鼻的药汁。与之前那些温和调理的汤药截然不同,这药汁散发着一股霸道的、近乎暴烈的气息,光是闻着,就让他本就脆弱的经脉隐隐抽痛。
绾青丝想做什么?终于不耐烦这慢性的折磨,要下猛药了么?
他沉默地看着那碗药,没有动作。
送药的业火卫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干涩如同金属摩擦:“主上有令,此药需即刻服下。”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李莲花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他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捧起那碗药。碗沿触碰到他干裂的嘴唇,浓烈的苦涩与一股诡异的腥气直冲鼻腔。
就在药汁即将入口的瞬间,他手腕猛地一颤,像是体力不支,整碗药汁“哐当”一声,尽数泼洒在石榻边缘和冰冷的地面上!浓黑的药液汩汩流淌,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竟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响,冒出几缕不易察觉的淡绿色烟雾!
有毒?!
不,不完全是毒。那气息更接近一种强烈的……侵蚀与激发并存的药性,像是要将人最后一点潜力都强行榨取出来。
李莲花伏在榻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肩膀剧烈耸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看上去狼狈又可怜。他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那名送药的业火卫。
那人看着泼洒的药汁,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像是嫌麻烦。他并没有立刻离去,也没有上前查看李莲花的状况,而是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什么?等药性发作?还是等别的?
片刻之后,大殿一侧的阴影里,传来极轻微的、几乎与空气流动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绾青丝走了出来。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纤尘不染,如同从画中走出的冰雪仙子,只是那仙子眉宇间凝结的,是万年不化的寒霜。她看也没看地上泼洒的药汁和蜷缩咳嗽的李莲花,目光直接落在那名业火卫身上。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那业火卫单膝跪地,低头禀报:“回主上,他……体力不支,失手打翻了药碗。”
“失手?”绾青丝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玩味。她终于将目光转向石榻上的李莲花。
那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所有的伪装,直刺灵魂深处。
李莲花能感觉到那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他强压着咳嗽,艰难地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眼底那片冰封的寒潭下,似乎有极细微的讥诮流转。
她知道。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她什么都知道。
“看来,”绾青丝缓缓开口,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这‘焚经汤’,不太合李门主的胃口。”
焚经汤……好霸道的名字。焚烧经脉之汤?是嫌他这残躯败得还不够彻底,要再添一把火么?
李莲花抿紧苍白的唇,没有说话。说什么都是徒劳。
绾青丝也不再看他,对那业火卫吩咐道:“收拾干净。药,重新煎一碗送来。”
“是。”业火卫领命,迅速清理了地上的狼藉,躬身退下。
大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绾青丝没有离开,她走到石榻边,距离近得李莲花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冷香与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味道。她伸出手,并非触碰他,而是用那冰凉如玉的指尖,隔空拂过他刚才因“失手”而沾染了少许药汁的手背。
那触碰没有实质,却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李相夷,”她低声唤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斤重量,“别在我面前耍这些小把戏。”
“你的命,在我手里。我想让它如何,它便得如何。”
“你以为,一点来路不明的地髓,就能让你有反抗的资本?”她微微俯身,冰冷的气息几乎拂在他的耳廓,“那不过是我允许的……一点调味剂罢了。”
“让你在彻底的绝望之前,先尝到一点虚假希望的滋味。”
“这样,碾碎它的时候,才会更有趣,不是吗?”
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比任何狠戾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然后,她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内的阴影中。
李莲花独自躺在石榻上,手背上那被隔空拂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冰冷的触感。他缓缓蜷起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果然知道地髓的存在。
她默许了那暗中的“馈赠”。
她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冷眼看着飞虫在蛛网上徒劳地挣扎,甚至偶尔,还会故意松开一丝网线,让那飞虫误以为看到了生机,挣扎得更加剧烈,直到精疲力尽,彻底沦为她的盘中餐。
好狠的心肠。
好深的算计。
他闭上眼,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愤怒,有屈辱,有冰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她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战栗。
这囚笼,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固,也更加……令人窒息。
他就像那网中的飞虫,所有的反应,所有的挣扎,甚至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对未知援助的微弱希冀,都早已在她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接下来呢?
那碗所谓的“焚经汤”,还会再次送来。
他喝,还是不喝?
喝下去,可能是经脉尽毁,痛苦加剧。
不喝……她又有多少种方法,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前路,似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注定的毁灭。
他躺在那里,如同沉入不见底的寒潭。
只有那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泄露了他心底那丝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弱而不甘的火焰。
即便注定毁灭,他也要睁着眼睛,看清楚这毁灭的每一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