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总坛,玄铁大殿。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石壁上镶嵌的、散发着幽蓝冷光的萤石,标记着日夜更迭。李莲花躺在冰冷的石榻上,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昏睡,或者说,是一种因极度虚弱而被迫的沉睡。偶尔醒来,意识也是混沌的,只能模糊地感知到身体的沉重与无处不在的隐痛。
绾青丝似乎并不急于“处置”他。她将他囚禁于此,派了专人看守,每日送来维持基本生命的清水与流食,偶尔,还会有一碗气味古怪、但喝下后能略微缓解经脉灼痛的药汤。那药汤的效果,与当初南胤大殿内那缕“清灵露”带来的感觉极其相似,只是更为温和,也更……持久。
她像是在饲养一只濒死的蛊虫,用最低限度的养分吊着他的命,让他不至于立刻死去,却也绝无可能恢复。
李莲花不再去思考她的意图。复仇也好,折磨也罢,这具残躯早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他将自己放逐到意识的最深处,那里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偶尔,会有一些破碎的、不受控制的记忆碎片闪过——四顾门鼎盛时的喧嚣,红衣仗剑的疏狂,东海渔村少女捧着“鲛人泪”时希冀的眼神,还有……绾青丝年少时,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唤着“师兄”的模样。
这些碎片如同淬毒的针,每一次闪现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让他从短暂的昏沉中惊醒,冷汗涔涔。
这一日,他难得地维持了较长时间的清醒。身体的痛苦似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缓的间歇期,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动弹,但思绪却清晰了许多。
他望着大殿穹顶那幽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心中一片死寂的茫然。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这死寂大殿格格不入的机括转动声,从石榻下方传来。
不是看守换岗的脚步声,也不是送饭食的推门声。那声音很轻,很细微,像是某种精巧的机关被悄然触发。
李莲花涣散的目光微微一凝。
紧接着,他身下的石榻,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石板,竟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窄缝!一股与大殿内干燥冰冷气息截然不同的、带着泥土与草木清气的微风,从缝隙中透了上来!
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被一只纤细却稳定的手,从缝隙中迅速塞了进来,正好落在他的手边。随即,缝隙合拢,机括声再次轻微响起,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若非手边那带着微湿泥土气息的油纸包真实存在,李莲花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虚弱产生的幻觉。
是谁?
在这业火令的核心重地,绾青丝的眼皮底下,竟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并给他送来东西?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唯一还能略微活动的手指,触碰着那个油纸包。触手微凉,带着地底的潮气。里面似乎是……几块硬邦邦的东西,和一些晒干的草叶?
他心中疑窦丛生。是敌是友?这包里的东西,是救命的良药,还是催命的毒饵?
他犹豫着,没有立刻打开。
然而,体内那沉寂了许久的、护心莲带来的微弱生机,在接触到这油纸包散发出的、极其淡薄的草木清气时,竟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雀跃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奇异。并非药力的冲击,而是一种……同源般的吸引与滋润。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用尽力气,一点点拆开了油纸包。
里面是三块黑褐色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根茎,以及一小撮用细线捆好的、色泽枯黄的干草。根茎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甘苦气息,干草则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薄荷的清凉。
他认得那根茎。是“地髓”,一种生长在极阴之地的罕见药材,性极温和,有固本培元之效,但药力微弱,通常只作辅药,且极难寻觅。那干草,似乎是“醒神草”,能略微提振精神,但也并非什么稀罕之物。
这两样东西,单独来看,对他的伤势而言,几乎是杯水车薪。
但……偏偏是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
送药之人,似乎并非想立刻治愈他,而是……在为他补充那一点点即将耗尽的、最本源的基础生机?像是在给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灯,小心翼翼地添上最后一层薄薄的灯油,让它能……燃烧得更久一些。
为什么?
他抬起眼,望向那座高耸的、空无一人的玄铁主座。
绾青丝知道吗?
这业火总坛,这玄铁大殿,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囚笼,原来也并非密不透风。
他捏起一小块地髓,放入口中。那甘苦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平和的药力,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渗入他干涸的经脉,滋养着那摇摇欲坠的生机。
这药力,与绾青丝派人送来的、那带着明显干预和压制痕迹的药汤,截然不同。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久违的、不带任何强迫性质的温和滋养。
心底那片死寂的冰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未知的变数,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这囚笼,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有趣一些。
也……危险得多。
他重新将油纸包藏好,合上眼睛,脸上依旧是那副了无生气的麻木。
只是那蜷缩在袖中的、握着地髓碎屑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业火总坛深处,另一间完全由寒玉砌成的静室内。
绾青丝盘膝而坐,周身笼罩在一层氤氲的白色寒气之中。她面前,悬浮着一面由冰晶凝结而成的镜子,镜中清晰地映现出玄铁大殿内,李莲花方才的一切细微举动——他从石榻暗格中取出油纸包,辨认药材,服下地髓,再到将剩余药材藏好,重新归于沉寂。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的细微变化,都未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看着他将那来历不明的地髓咽下,看着他那死寂眼底极深处,一闪而逝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疑虑与悸动。
绾青丝冰冷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如同雪原上,猎手看到了猎物终于踏入了精心布置的陷阱边缘。
她当然知道。
从那只“老鼠”第一次试图靠近玄铁大殿时,她就知道了。
她甚至……是默许的。
默许那暗流,在这看似固若金汤的业火总坛之下,悄然涌动。
李相夷,你以为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是生机吗?
呵。
那不过是……我为你准备的,另一味药。
一味能让你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煎熬的……毒药。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冰镜之上。镜面涟漪荡漾,景象变幻,显现出业火总坛地下,那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甬道网络。其中一条极为隐秘的甬道内,一个身着普通杂役服饰、低头快步行走的瘦小身影,被特意标注了出来。
“盯着他。”绾青丝的声音,在这寒玉静室内回荡,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看看他背后,还有哪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是。”虚空中,传来黑影恭敬的回应。
冰镜消散,静室内重归绝对的寒冷与寂静。
绾青丝闭上眼,继续她的修炼。
棋局,早已铺开。
棋子,也已各就各位。
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
等待那条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小鱼”,引出它身后,可能存在的……更大的鱼。
也等待石榻上那个男人,在这一点点虚假的“生机”诱惑下,会露出怎样的破绽。
她很期待。
期待看到他……从麻木的死寂,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然后再由她,亲手将那希望,碾碎成灰。
那一定……比看着他单纯地痛苦挣扎,要有趣得多。
业火总坛的地底,暗流汹涌。
而高踞其上的执棋者,正冷眼旁观,等待着收割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