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总坛,玄铁大殿。
与南胤那充斥着异香与诡谲的殿宇截然不同,这里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肃杀。黑色的石壁,黑色的地面,黑色的穹顶垂下黑色的纱幔,唯有大殿中央那高耸的玄铁主座背后,雕刻着的熊熊火焰图腾,是唯一的异色,却更添几分压抑与酷烈。
李莲花——或者说,李相夷那残破的意识——是在一阵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中,缓缓苏醒的。
没有南胤那令人作呕的异香,只有业火总坛特有的、混合着铁锈与淡淡血腥的干燥气息。他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是被安置在一张坚硬的石榻上,身下铺着薄薄的、同样冰冷的兽皮。
他尝试移动,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沉重得无法动弹。体内那场由碧落黄泉、霸道药汁、护心莲生机以及那缕“清灵露”引发的混乱战争似乎暂时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枯竭与虚弱。唯有心口那一点被强行吊住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依旧在微弱地跳动。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野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高耸的玄铁主座,以及端坐于其上的,那抹素白冰冷的身影。
绾青丝。
她似乎就在这里坐了很久,一直看着他醒来。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眼神如同万古不化的寒冰,深邃,平静,却带着能冻结人灵魂的力量。
四目相对。
没有南胤大殿崩塌时的惊天动地,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起伏,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曾经,他是名动天下的四顾门门主,她是依赖着他的小师妹。
曾经,他在东海之滨欠下血债,她在断崖之上掷还聘礼,立誓索命。
曾经,他在渔村苟延残喘,她在业火令下执掌乾坤。
如今,他形销骨立,生机渺茫,如同她掌中随时可以捏碎的蝼蚁。而她,高踞主座,冷漠地俯瞰着他的狼狈与不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最终,是李莲花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与艰难:
“为何……不让我死在南胤?”
这是他醒来后,最深的疑问。她恨他入骨,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南胤国师的大殿,本是他最好的葬身之地。可她偏偏闯了进去,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从那诡异的囚笼中带出。
绾青丝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仿佛他问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
“你的命,”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磬相击,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是我的。”
“唯有我,能决定你何时死,如何死。”
她微微前倾身子,玄铁主座上的阴影落在她素白的脸上,让那冰冷的轮廓更显分明。
“李相夷,你欠绾晴的,欠我的,尚未还清。”
“想死?”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讥诮与残忍,“没那么容易。”
李莲花看着她,看着这张曾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此刻却只剩下刻骨寒意的脸。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闷痛,他强忍着咽下喉头的腥甜,闭上了眼睛。
是啊。
他怎么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她带他回来,不是为了救他,只是为了更好地、更长久地折磨他。
让他活着,清醒地感受着这份由她亲手施加的痛苦与屈辱,比直接杀了他,更能满足她的复仇之欲。
“也好……”他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这条命……你拿去便是……”
“拿去?”绾青丝重复了一遍,语气骤然转厉,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冰冷,“李相夷,你以为你的命,还像当年那般值钱吗?你以为,简单的一死,就能抵消一切?”
她站起身,一步步从高高的主座上走下,素白的衣袂拂过冰冷的台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她走到石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目光,像是要将他的血肉骨骼都一寸寸剥离、审视。
“我要你活着。”她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针,扎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活着感受四顾门烟消云散,活着感受你曾经守护的一切分崩离析,活着……为你当年的轻信与无能,赎罪。”
“死,太便宜你了。”
李莲花猛地睁开眼,对上她近在咫尺的、冰封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与她的生命本身融为一体的冰冷执念。
他忽然明白了。
他的死亡,并非她复仇的终点。
她要将他的骄傲,他的信念,他曾经拥有的一切,连同他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一同放在这业火之上,慢慢炙烤,直至彻底化为灰烬。
而这过程,本身就是她复仇的全部。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破碎的笑容。
“如你所愿。”
三个字,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深深埋藏起来,不再泄露分毫。
绾青丝站在原地,看着他重新归于沉寂的、如同失去所有生气的面容,眼底那冰封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快得让她自己都无法捕捉。
她缓缓直起身,不再看他,转身重新走向那玄铁主座。
大殿内,重归死寂。
只有业火令那幽暗的火焰图腾,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燃烧着。
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为漫长、更为残酷的凌迟,才刚刚开始。
而石榻上的李莲花,如同献祭的羔羊,已然躺上了命运的祭台。
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