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那天,整座城市湿漉漉的,左航抱着新领的教材小跑,迎面撞上了一个抱着画具箱的男生。
“对不起。”男生蹲下去捡东西,后颈的骨头很明显。他低着头,手指在散落的颜料里翻找。
“我叫邓佳鑫。”他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空气里的湿气。后来左航常说,邓佳鑫的眼睛里,好像总是带着南方雨季的潮湿。
“你是美术班的?”左航拿纸巾擦地,蓝色的颜料晕开,像一小片水洼。
邓佳鑫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在地上画着圈:“嗯,北楼顶层,窗户对着篮球场的那间。”
从那以后,左航好像在哪都能碰到邓佳鑫。食堂排队时前面那个清瘦的背影,图书馆里那个浅色头发的男生,还有每周三下午,一定坐在篮球场角落台阶上的人。
邓佳鑫总是抱着素描本,膝盖抵着下巴,安安静静的。
暮春的桃花开始凋零,左航终于鼓起勇气,走向那个角落。“你在画什么?”他挨着邓佳鑫坐下,看向他手里的本子。
邓佳鑫耳朵有点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本子递了过来。里面全是篮球场的速写,每页都写着日期。最新那一页,画的是左航昨天投篮的样子,衣摆扬起,旁边写着“3.21,晴转多云”。
“回南天要来了。”邓佳鑫突然说,手指摩挲着炭笔。远处传来雷声,雨点落下来,正好打在画上左航的眼睛位置,墨迹晕开了一点。
从那以后,他们“偶遇”的次数更多了。左航午休时常去北楼顶层,隔着画室的玻璃看邓佳鑫调颜色。邓佳鑫也会在体育课时,躲在梧桐树后面画左跑步的样子。他们之间好像总隔着点什么,谁也没说破。
真正下雨那天,左航在图书馆顶层找到了邓佳鑫。那里堆满了旧杂志,有股油墨味。邓佳鑫踮着脚拿架子上的画册,露出一截腰。左航闻到他身上有股松节油的味道。
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声音很大。左航把邓佳鑫轻轻推到杂志堆旁,问他:“你们美术生都这么会撩人?”
邓佳鑫的呼吸扫过他耳朵:“只对你这样。”这句话,左航记了很久。
他们接吻了,有点笨拙,邓佳鑫的牙齿磕到了左航的嘴唇。左航尝到他嘴里有薄荷糖的味道,还有点颜料的苦味。
高考前一百天,教室后面贴满了倒计时。左航在作文里写“岭南的雨季是种慢性病”,老师批注说比喻不恰当。
邓佳鑫在画室画完了最后一幅水彩,画上是两个男生在雨里撑着一把黑伞。
“毕业了我们去沙漠吧,”有个周末,左航咬着邓佳鑫的校服纽扣说。他们挤在邓佳鑫家阁楼的小床上,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那里整年都不下雨。”
邓佳鑫没告诉左航,他偷偷把志愿填了北方的学校。他想象过很多次,在干燥的早晨醒来,左航的睫毛上不再有南方的湿气。
阁楼的墙上贴满了邓佳鑫画的左航:睡觉的样子、打球的样子、接吻时睫毛轻颤的样子。
五月,回南天又来了。墙上冒水珠,校服怎么也晾不干。左航在邓佳鑫的素描本第一页看到一行小字:“等雨季结束,我们就去干燥的地方。”
快到芒种时,邓佳鑫逃了晚自习去给左航挑毕业礼物。他选了一个玻璃罐,里面装了九十九颗手折的纸星星,每张纸条上都写了半句《晴天》的歌词。店员帮他系蝴蝶结时,手机响了——是他爸爸裱画店的伙计打来的。
医院的走廊很长。邓佳鑫坐在CT室外,看着罐子里的星星在灯下反光。医生说的“脑溢血后遗症”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脑子里。
左航找到他时,邓佳鑫正在裱画店后院烧东西。火光照着他的脸,没什么表情。
“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左航去拉他,碰到他瘦得突出的肩膀。邓佳鑫的T恤领口歪着,锁骨那里再也闻不到颜料味了。
邓佳鑫把最后一张纸扔进火里:“我爸半边身子不能动了。”那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金色的校徽在火里卷曲变黑。有水滴从邓佳鑫鼻梁滑下来,左航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
回南天最严重的那周,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左航在巷口拦住刚下班的邓佳鑫,邓佳鑫的白衬衫湿透了,贴在身上,能看见肋骨的轮廓。“你说过要一起去看沙漠的。”左航的声音比雨还冷。
邓佳鑫正在修一幅受潮的画,刮刀刮掉霉斑的声音很刺耳:“裱画机一天能赚两百。”他指甲缝里都是浆糊,以前画水彩的手,现在整天裁纸切板。“美院学费一学期要八千。”
左航把玻璃罐摔在长满青苔的地上,九十九颗星星在雨水中慢慢化开。歌词的字迹糊了,《晴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邓佳鑫蹲下去捡碎片的样子,和第一次见面时捡颜料时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他的手指被玻璃划破了。
“你连试都不愿意试吗?”左航的声音在雨里断断续续。邓佳鑫不说话,只是默默捡起一颗还没完全化掉的星星,纸条上露出半句“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
雨突然下大了。
左航站在巷口,看着邓佳鑫蹲在青苔上捡星星碎片。彩纸在雨水中展开、褪色。邓佳鑫的手指在流血,血滴在歌词上,把字染红了。
“别捡了。”左航说。雨水流进他的衣领,校服衬衫湿透了。邓佳鑫还是不说话,继续扒开青苔找碎片,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什么。
巷子深处的裱画店传来邓爸爸含糊的喊声。邓佳鑫的背僵了一下,左航看见他后颈那块凸出的骨头,随着呼吸一动一动。
“我明天去北京。”左航说。书包里的录取通知书发烫。邓佳鑫终于抬起头,睫毛上的水珠掉下来,这次左航知道,那是眼泪。
巷子尽头有辆生锈的自行车,车筐里积满了雨水。邓佳鑫突然站起来,把满手的碎玻璃和湿纸片按在左航胸口。
颜料、血和雨水在白色校服上混成一团。
“走吧。”邓佳鑫说。他转身时踩到了半颗星星,发出轻轻的声音。左航想起阁楼墙上那些画,现在大概已经被湿气泡得发软了。
雨在两人之间下着,像一道帘子。左航弯腰捡起最后一片还算完整的星星,纸条上“但偏偏”三个字已经看不清了。等他再抬头,邓佳鑫已经走到了巷子尽头,身影模糊在雨里。
裱画店的铁门发出响声。左航站在雨里,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水洼里被打散。远处有钟声传来,响了十二下。
他摊开手,那片星星已经化成纸浆了。但偏偏雨还在下,但偏偏,他们好像永远走不出这个潮湿的季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