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地开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站。
十年了,我和顾阳哥每次回来,都是两个人,背着空空的行囊和一身的疲惫。
这次,我们带回了念阳。
出站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下着小雨,空气湿冷。
顾阳哥用一件厚外套把念阳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柳念姐撑着伞,紧紧跟在旁边,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儿子。
打车回到那条熟悉的老街。雨中的街道静悄悄的,店铺都还没开门。
远远地,就看到了“念阳小酒馆”那块旧招牌,在雨里显得格外安静。
门口那张褪了色的寻人启事,照片已经模糊得看不清眉眼,但还倔强地贴着。
走到门口,柳念姐掏钥匙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锁。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香和淡淡酒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店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椅摆得整整齐齐,和我们离开时一样,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十年。
念阳被顾阳哥抱在怀里,一进店门,身体就明显僵了一下,眼神慌乱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小手死死攥着顾阳哥的衣领。
“念阳,到家了,这是咱们家。”
顾阳哥的声音放得极轻,抱着他慢慢走进去。
柳念姐赶紧关上店门,阻隔了外面的冷雨和喧嚣。
店里光线有点暗,柳念姐想去开灯,被顾阳哥用眼神制止了。
他怕突然的光亮吓到孩子。我们摸索着上了二楼,那是他们住的地方。
楼梯窄而陡,顾阳哥抱着念阳,走得小心翼翼。
二楼的小客厅和以前一样,简单却温馨。
沙发上铺着干净的罩子,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只是墙上、桌上,到处都摆着、贴着念阳小时候的照片,笑着的,哭着的,玩闹的……像一个无声的祭坛,供奉着十年的思念。
顾阳哥把念阳放在沙发上,想帮他脱下湿了鞋脚的外套。
念阳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激烈反抗,只是低着头,任由顾阳哥动作。
柳念姐赶紧去卫生间打来温水,拧了热毛巾,想给他擦擦脸。
毛巾刚碰到脸颊,念阳就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偏开头,眼神里满是恐惧。
柳念姐的手停在半空,眼圈瞬间红了,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把毛巾递给顾阳哥,自己退后几步,声音哽咽:
“你……你来吧,我……我去弄点吃的。”
顾阳哥接过毛巾,动作更加轻柔,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慢慢帮念阳擦干净手脸。 念阳始终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不说话。
柳念姐去了厨房,很快传来轻微的锅碗声。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出来,上面漂着几颗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这是念阳小时候最爱吃的。
她把面放在念阳面前的茶几上,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念阳,饿了吧?吃点面,妈妈做的,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念阳盯着那碗面,喉咙动了动,但还是没动,眼神警惕地瞟了瞟柳念姐,又迅速低下头。
顾阳哥拿起筷子,挑了一小撮面,吹了吹,递到念阳嘴边,轻声说:
“吃一点,好不好?”
念阳犹豫了很久,才极慢地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吃了进去。
他吃得很慢,咀嚼得很仔细,仿佛在辨认什么。
吃了一小半,他摇了摇头,不肯再吃了。
“好,不吃就不吃,渴不渴?喝点水?”
顾阳哥放下筷子,又端来温水, 念阳就着他的手,小口喝了一点。
吃完东西,念阳显得很疲惫,眼皮开始打架。
十年非人的生活,加上长途颠簸,他太需要休息了。
顾阳哥把他抱进以前他的小房间。
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样,小床,书桌,只是以前堆满的玩具现在收起来了,换上了干净的床单被褥。
顾阳哥把念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念阳一沾床,就蜷缩起来,背对着门口,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顾阳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轻声说:
“爸爸在这儿陪着你,睡吧。”
柳念姐站在门口,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
我站在她身后,心里也酸涩难言。
过了很久,听到念阳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真的睡着了,顾阳哥才轻手轻脚地站起来,示意我们出去。
他轻轻带上门,留了一条缝。
我们退到客厅,柳念姐终于忍不住,压抑地哭出声来:
“他怕我……阳子,他怕我……我是他妈啊……”
顾阳哥紧紧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声音沙哑:
“给他点时间,念子,给他点时间……人能回来,比什么都强……他会想起来的,会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
念阳大部分时间很安静,要么睡觉,要么就蜷在沙发角落,抱着膝盖,看着窗外发呆。
他不说话,对柳念姐的靠近依然恐惧,但对顾阳哥的戒备似乎稍微减轻了一点点。
顾阳哥给他喂饭、喝水、换衣服,他不再那么抗拒,只是依旧没有眼神交流。
柳念姐不再轻易尝试靠近他,而是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一日三餐和收拾屋子上。
她变着花样做念阳小时候可能爱吃的菜,虽然念阳每次都只吃一点点。
她每天把念阳的房间擦得一尘不染,晒好被子,希望能让他睡得舒服点。
她找出了念阳小时候的玩具,洗干净,悄悄放在他房间的角落里,希望他能看到。
有时候,我会看到念阳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拿起一个小木马或者一个旧积木,愣愣地看很久,眼神里有片刻的迷茫,但很快又恢复空洞。
一个星期过去了,念阳的脸色红润了些,身上也长了点肉,但心里的那扇门,依然关得紧紧的。直到有一天晚上……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鸣。我们都睡下了。
突然,我被一声极其恐惧的尖叫惊醒!是念阳的声音!
我和顾阳哥几乎同时冲进念阳的房间。
只见念阳缩在床角,用被子蒙着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嘴里发出破碎的、充满恐惧的呜咽。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他惨白的小脸。
“念阳!不怕!打雷而已!爸爸在!爸爸在!”
顾阳哥冲过去,想抱住他。
“别过来!滚开!老王头!别打我!别锁我!”
念阳像是陷入了可怕的梦魇,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哭喊,显然是把顾阳哥当成了那个虐待他的老头。
顾阳哥心如刀绞,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就在这时,柳念姐也冲了进来。
看到儿子惊恐的模样,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扑到床边,没有去抱他,而是隔着被子,用带着哭腔的、极其温柔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念阳不怕,念阳不怕,妈妈在这儿,坏人被打跑了,再也没人锁着你了,这是家,是咱们自己家……”
也许是“妈妈”这个称呼,也许是那熟悉又陌生的温柔语调,
也许是话语里“家”和“坏人被打跑了”的信息,念阳的哭喊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他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床前泪流满面的柳念姐,眼神里的恐惧似乎褪去了一丝,多了些茫然。
柳念姐不敢再靠近,只是跪在床边,伸出手,掌心向上,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和保证。
雷声渐渐远了,雨还在下。房间里只剩下念阳细微的抽噎声。
他就那么看着柳念姐的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自己冰凉的小手,但,立刻就缩了回去了。
这一夜,柳念姐就跪在床边,守着念阳,直到他再次睡着,小手无意识地搭在了她的手掌边缘。
顾阳哥坐在椅子上,守了一夜。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微光。
我知道,那扇紧闭的心门,终于被这夜的雷雨和母亲无尽的温柔,撬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虽然只是一条缝,但光,总算能透进去一点点了。
这孩子,或许,终于能开始睡个真正的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