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深秋。
黄浦江面上雾气未散,呜咽的汽笛声刺破晨霭,将“泰安号”客轮的轮廓从混沌中勾勒出来。苏曼卿扶着船舷的铜栏杆,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才稍稍压下心头的惶惑。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棉旗袍已沾了些旅途的尘灰,领口绣的几枝兰草也失了鲜亮,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像江南初春的溪水,望着眼前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
“曼卿小姐,到了。”身后传来仆妇张妈的声音,她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皮箱,额角沁着薄汗,“先生要是知道您平安到了上海,定能放心些。”
苏曼卿点点头,却没说话。父亲苏敬亭是苏州有名的丝绸商,三个月前为了拓展沪上的生意,带着伙计先行而来,原说好了一个月后就接她和母亲,可上个月寄来的信里,只说生意忙,让她先独自来上海,到法租界的霞飞路找“同福里”的王公馆,王老板是父亲的旧友,会照应她。
船靠岸时,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挑夫们扛着货箱穿梭往来,穿西装的洋人举着文明棍与黄包车夫讨价还价,穿短打的学徒背着布包小跑,还有穿旗袍的女子挽着男子的胳膊,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一切都与苏曼卿熟悉的苏州截然不同——苏州的街巷是温婉的,连风都带着评弹的软糯;可上海的风里,混着煤烟味、海水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急切,像要把人推着往前跑。
张妈好不容易雇到一辆黄包车,将皮箱捆在车后。苏曼卿坐进车里,车帘被风吹起一角,她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象:高大的洋楼连着骑楼商铺,招牌上的中英文混杂在一起,“汇丰银行”的穹顶闪着金光,“沈大成点心店”的热气从橱窗里冒出来,还有贴在墙上的海报,印着穿西装的男星和烫发的女星,旁边写着“明星影片公司最新力作”。
“同福里到了,小姐。”黄包车夫停下脚步。
苏曼卿下车,抬头看见一条青砖铺就的里弄,两侧是两层的石库门房子,门楣上雕着精致的花纹,有些人家的阳台上摆着花盆,开着嫣红的月季。王公馆在里弄深处,黑色的木门上挂着铜环,门旁的墙上钉着一块木牌,写着“王宅”两个字,字迹遒劲。
张妈上前扣了扣铜环,门很快开了,一个穿灰布短衫的仆人探出头来:“请问是哪位?”
“我是苏州来的苏曼卿,找王景明先生,我父亲是苏敬亭。”苏曼卿欠了欠身,语气礼貌。
仆人愣了一下,随即笑着侧身:“原来是苏小姐,先生今早还念叨您呢,快请进。”
走进王公馆,庭院里种着一棵老桂树,花瓣落了一地,香气沁人。正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面容儒雅,留着两撇八字胡,正是王景明。他看见苏曼卿,快步走上前:“曼卿侄女,可算把你盼来了!你父亲前几日还跟我通电话,说让我务必把你接好,千万别受了委屈。”
“王叔,劳您费心了。”苏曼卿屈膝行礼,“我父亲他……近来还好吗?”
王景明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好,好,就是生意上的事忙些,昨天还去无锡谈一笔丝绸的单子了,得后天才能回来。你先在这儿住下,客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跟你在苏州的房间一样,透着亮。”
苏曼卿心里掠过一丝疑虑——父亲的信里从没提过要去无锡。但她没多问,初到陌生之地,过多追问总归不妥。
张妈跟着仆人去安置行李,王景明领着苏曼卿穿过回廊,到了西厢房。房间果然宽敞明亮,窗台上摆着一盆茉莉,床单是干净的月白色,与她带来的旗袍倒有几分相配。
“曼卿侄女,你一路劳顿,先歇会儿,中午我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江南菜。”王景明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上海这地方不比苏州,乱得很,你要是想出门,记得跟我说,我让家里的伙计陪你去,别一个人乱跑。”
苏曼卿应了声“谢谢王叔”,送王景明出门后,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里弄里传来孩童的嬉笑声,远处隐约有电车的叮当声,还有不知哪家收音机里传出的京剧唱段。她望着庭院里的老桂树,忽然想起苏州家里的那棵海棠,去年这个时候,母亲还摘了海棠花,给她做了海棠糕。
正出神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请问是苏曼卿小姐吗?”
苏曼卿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粉色洋装的少女站在门口,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头发烫成了时下流行的波浪卷,脸上带着活泼的笑意。
“我是王景明的女儿,叫王佩瑶,你可以叫我佩瑶。”少女走进来,自来熟地拉过苏曼卿的手,她的手暖暖的,带着一股香水味,“我爸说你今天来,我特意从学校请假回来的,早就想认识你了——苏州来的小姐,一定很会唱评弹吧?”
苏曼卿被她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点头:“会一点,只是谈不上好。”
“那太好了!”王佩瑶眼睛一亮,“我在学校听同学唱过一次评弹,觉得比京剧好听多了,你有空教我好不好?对了,上海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明天我带你去静安寺逛街,还有霞飞路的百货公司,里面有进口的香水和洋布,可漂亮了!”
看着王佩瑶雀跃的样子,苏曼卿心里的惶惑渐渐散去了些。或许,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落脚点。只是她没料到,此刻黄浦江面上的潮声,不仅带来了上海的繁华,也藏着即将席卷她人生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