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墨雨落尘

第一章 墨雨落尘

残阳如血，将瓷都景德镇的天际染成一片破碎的釉色。战火刚熄未久，城墙斑驳处还留着箭矢的凿痕，街道上散落着瓷片，偶尔在斜照下反射出微弱的光，像是大地无声的哭泣。

顾云深坐在破败的院落里，指尖抚过素坯，却触不到泥土的纹理。三日前那场攻城战夺去的不仅是城池的安宁，还有他的视觉。医者说伤及内里，药石无灵。如今他世界只剩黑暗，与记忆中未完成的那幅《星月绘卷》。

“顾画师，该换药了。”小童捧着药盏怯生生道。

他漠然抬手，却碰翻了药碗。瓷片碎裂声刺耳，如同他心中某根弦彻底崩断。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一种更深沉的死寂——那是希望离去的声音。

忽然，一阵异香拂过。

不是药苦，不是硝烟，而是某种清冽如月华、又温润如初雪的香气。街上传来细碎人声，似乎有什么引起了骚动。

“快看！天上——”有人惊呼。

顾云深看不见，却感觉周遭蓦然静了一瞬，仿佛天地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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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瑶立于云端，垂眸下望。

凡尘比她预想的更荒芜。战火灼烧过的土地，戾气如黑雾缠绕不去，无数“心跳”在此间沉寂——那是九天之上最令她心悸的缺失。

她轻叹，广袖拂动。紫衫飘摇间，月华自九霄倾落，为她铺就一道无形阶梯。一步一莲生，墨色长发无风自动，发间玉簪星月纹饰流转微光。

落地无声。

百姓远远望着，不敢近前。她分明缓步而行，却似足不沾尘；明明眉眼含笑，梨涡浅现，却无人敢出声惊扰。那是一种极致的美，也是一种极致的疏离。

直到她停在顾家院外。

柴扉半掩，她看见院内颓坐的青衣男子，以及他脚边碎裂的药碗。更令她蹙眉的，是缠绕他周身浓得化不开的黑气——那是浊戾侵蚀心脉的迹象。

“吱呀——”

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动了顾云深。他侧耳，嗓音沙哑：“谁？”

月瑶未答。她目光掠过他失焦的双眼，落在墙角未完成的画稿上。星月黯淡，笔触虽精却无魂，一如这主人枯竭的心。

蒲扇轻摇，她腕间铃音清越。

“盲了，便不画了么？”

顾云深浑身一震。那声音……不像人间所有。清冷如泉击玉，又带着奇异的温柔。

“阁下是？”

“路过之人。”月瑶步近，垂眸看他颤抖的指尖，“可惜了这双能摹尽山河的手。”

他苦笑：“山河已碎，要手何用？”

“山河可重塑，”月瑶俯身，拾起一片碎瓷，指尖抚过锐利边缘，“心碎更难医。”

话音未落，她忽然以瓷片划破指尖——

血珠沁出，竟非赤红，而是泛着金光的流彩，如熔化的釉料。

顾云深听见异响，惊疑不定：“你做什么？”

月瑶未答。她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就着满地尘埃起舞。紫衫翩跹如蝶，步法玄妙难言，所过之处墨韵流淌，光华自生。

空气中异香愈浓。隐约有琴箫之声自虚空传来，似她舞步的伴奏。

“落于人间一笑，勾画醉意袅袅……”她轻吟歌谣，梨涡深漾。

顾云深看不见，却觉周遭空气忽然流动起来。似有星光落在他眼皮上，温暖轻柔。黑暗中竟浮现点点荧光，如墨色宣纸上绽开的星子。

他呼吸急促起来。

月舞渐急。蒲扇掠起清风，墨迹随她旋转而蔓延，勾勒出星轨月轮。那些光芒越来越盛，竟映得小院亮如白昼——引得门外百姓惊呼阵阵。

最后一旋，她点足于顾云深面前，染血的指尖轻触他眼皮。

“以我之血，绘汝之光。”她声音似含无尽沧桑，“看见了吗？”

顾云深猛地睁眼。

刺痛！随即是汹涌而来的光影色彩——残阳、紫衫、流墨的金光，以及…一张惊艳得不似凡尘的容颜。梨涡浅笑，眉眼藏星，正静静凝视他。

他看见了。

不仅看见眼前人，更看见空中未散的墨迹正凝成璀璨星图，与他梦中《星月绘卷》一模一样！震撼令他窒息，半晌才颤声道：“你究竟是…”

“仙瑶…月瑶。”她微笑，面色却苍白几分。指尖伤口已愈合，仿佛从未存在。

院外围观者哗然跪倒，口称“仙子”。顾云深怔怔望她，却见她忽然蹙眉，抬袖掩唇轻咳。

一缕金光自她指缝溢出。

她悄然握拳，藏起异样。但顾云深分明看见，她袖摆处一抹墨色似乎…淡了些许。

“仙子…您…”他心头莫名一紧。

月瑶却摇头，目光投向城外荒山：“浊气之源未除，此地心病难医。”

她转身欲行，衣袂飘飞如云。

“等等！”顾云深挣扎起身，“我能…为您做什么？”

月瑶回首。暮色彻底降临，她周身却泛起朦胧月华，似披着一层清辉。

“执笔，画尽人间希望。”她轻笑，“这便是最好的答谢。”

言罢，她身影渐淡，如墨入水，散于风中。

唯留满院异香，与空中缓缓消散的星月墨痕。

顾云深独立院中，抚重见光明的双眼，恍然若梦。墙角那幅未完成的《星月绘卷》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墨字——

“画里画外扫寂寥。”

他喃喃念出，忽觉心口久违地灼热起来。

而远处荒山顶，月瑶显形，踉跄扶住古松。低头看时，左手指尖已透明几分。

“凡尘缺失如此之重…”她苦笑，“恐非一人之力可补。”

山下万家灯火零星亮起，其中数盏却黑气缭绕。

那是心灯将熄之兆。

她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眸中星月重凝。

既落凡尘，便尽仙缘。

纵使墨散魂消，亦不负此身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