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二）

下界遇险之事，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湖面似乎比以往更加平静深邃。慕情休养了几日，在君吾亲自梳理过的灵力滋养下，不仅伤势尽复，修为甚至隐隐有更进一步的迹象。

仙京迎来了初雪。

细碎的、晶莹的雪沫无声地洒落，覆盖了琉璃瓦，染白了玉石阶，为这座永恒庄严的仙家宫阙平添了几分静谧与柔软。

慕情踏着薄雪，再次走向神武殿书房。步履间，他能感受到脚下积雪轻微的咯吱声，心境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和。经过那次事件，他与帝君之间那层最后的、若有若无的隔阂，似乎也在这雪色中消融殆尽。

推开书房的门，暖意夹杂着熟悉的墨香与一种新的、清冽的冷梅香气扑面而来。

君吾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纷扬的细雪。听到声响，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慕情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探查或审视，而是一种确认般的、极淡的关切。

“都好了？”他问，声音在温暖的室内显得格外低沉温和。

“劳帝君挂心，已无碍。”慕情躬身行礼，语气是全然的信赖与安然。

君吾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窗边的小几。几上并非平日那套青玉茶具，而是换了一套素白釉的瓷壶瓷盏，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巧的白玉罐。

“坐。”君吾示意了一下小几旁的软垫。

慕情依言坐下，看着君吾亲手打开玉罐，用银匙取出些许墨绿色的、蜷曲如螺的茶叶，放入素白壶中。随后，他并未召唤仙侍，而是亲自执起一旁红泥小炉上已然咕嘟作响的玉壶，将沸水注入。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专注。

热水冲入，茶叶在壶中舒展翻滚，一股极其清寒凛冽、却又带着一丝幽甜梅韵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之前的墨香与冷梅香，充盈了整个书房。

“这是北境雪山之巅的‘寒潭梅影’，千年一采，以初雪之水冲泡最佳。”君吾一边说着，一边将斟好的第一杯茶推到慕情面前。

素白瓷盏衬得茶汤色泽清透，宛若一块融化的淡绿翡翠，几片舒展开的茶叶如同墨玉般沉在盏底，煞是好看。

慕情双手捧起茶盏，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他低头轻嗅，那清寒梅香直透肺腑，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小心地啜饮一口，初时只觉得一股极淡的寒意滑过舌尖，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甘润与梅花的冷香便在口腔中层层绽放，回味悠长，仿佛将窗外那场初雪的清冷与静谧都饮入了腹中。

“如何？”君吾看着他，问道。

慕情抬起头，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赞叹：“清冽甘醇，梅韵悠长……臣从未饮过如此特别的茶。”他顿了顿，补充道，“谢帝君赐茶。”

这不仅仅是赐茶。这是分享，是帝君将他视作可共品这等罕见仙茗的、极为亲近之人。

君吾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自己也端起一盏，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纷飞的雪花。“北境苦寒，此茶生于绝境，吸冰雪之精粹，纳寒梅之孤芳，方得此味。其性至寒，亦至纯。”

慕情捧着茶盏，静静聆听。他明白，帝君此言，并非仅仅在说茶。

生于绝境，吸冰雪之精粹，纳寒梅之孤芳……

这何尝不像是他慕情自身的写照？出身微末，于困境中挣扎前行，凭借的便是那一份不肯屈服的坚韧与孤芳自赏的坚持。而帝君，看到了这一切，并以这盏“寒潭梅影”，无声地肯定了他的这份“至寒”与“至纯”。

茶香袅袅，雪落无声。

两人对坐窗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品着茶，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仙京。温暖的室内，茶香、墨香、冷梅香与窗外雪的清冷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安宁而圆满的画面。

慕情觉得，此刻手中的这盏茶，比以往任何一盏都更甘甜，更熨帖。它不仅温暖了他的手足，更慰藉了他曾经孤寂的魂灵。

他知道，从今往后，无论仙途漫漫，亦或世事变迁，这窗边的初雪，这盏中的新茗，以及身边这位沉默却如山岳般可靠的存在，都将是他心中最深的眷恋与最沉的安稳。

初雪映新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