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像是被揉碎的玻璃似的,斜斜的扎在青石镇的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裹着泥灰,在墙角积成了一滩滩浑浊的水洼。林默把黑色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帽檐压得几乎要遮住了眼睛,可是,那股带着铁锈味的湿气还是顺着衣领往里面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青石镇。前两次是跟着导师做民俗调研,古镇的青瓦白墙、穿镇而过的墨河、还有河对岸的那座孤零零的钟楼,都曾是他镜头里的风景。但是,这次就不一样了,镇派出所的老熟人王警官在电话里的声音发颤,说守塔人老陈失踪了。
“小林啊,你别怪叔没出息,这事儿邪乎得很。”王警官蹲在钟楼底下,手里的烟蒂在雨里明灭,“老陈守了这座塔四十余年了,刮风下雨从来就没离开过,怎么就这么凭空没了呢?”
林默抬头望向钟楼。这座建于民国的建筑比镇上任何一栋房子都要高,青砖砌成的塔身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塔顶的铜钟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塔门是厚重的橡木做的,此刻虚掩着,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就好像是有人在里面叹气。
“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林默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对这座钟楼有一种莫名的在意,上次来调研的时候,老陈还曾神秘兮兮地说,塔底下藏着能让青石镇“活”过来的东西。
“前天傍晚的时候,我巡逻经过这儿,还跟老陈打了个招呼。”王警官掐灭了手中的烟,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说塔顶上的风向仪坏了,要上去修。我瞅着天都快黑了,让他别折腾了,他非说‘这玩意儿比命金贵’,拧着脖子就上了塔。”
林默伸手推开了塔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塔里没有开灯,只有从塔顶气窗透进来的微光,勉强还能看清盘旋而上的木质楼梯。楼梯扶手上积着薄灰,但是,靠近扶手的地方,有一串新鲜的脚印,像是有人穿着胶鞋踩过。
“我们之前上来过,”王警官跟在后面,声音有点发飘,“楼梯上就这串脚印,一直到达三楼。再往上……就没了。”
林默的目光落在了楼梯转角的平台上。那里摆着一张缺了腿的木桌,桌上还放着个搪瓷缸,缸底还沉着没有喝完的茶叶。旁边地上有一个工具箱,扳手、螺丝刀散落了一地,其中的一把起子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
“三楼都有些什么?”林默转头问王警官。
“就是一些杂物,老陈堆的旧报纸、破家具。”王警官的声音压低了些,“邪门的是,三楼通往四楼的楼梯口,有扇铁门,平时老陈都是锁着的,钥匙就挂在他腰间上。可当我们发现的时候,那扇门却是开着的,钥匙就掉在门边上。”
林默没说话,回过头,加快脚步往上走。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咯吱”的抗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绷紧的神经上。到了三楼,他果然看到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敞着,门闩被随意的扔在地上,一把黄铜钥匙躺在门轴边,上面还挂着个磨得发亮的红绳结——那是老陈的钥匙,他上次见过。
四楼比下面更暗,只有塔顶的气窗漏进一丝天光,照亮了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这里空荡荡的,只有墙角堆着几个麻袋,麻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林默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麻袋表面,触感很粗糙,似乎里面装的是沙子。
“老陈说过,四楼以上都是是禁区。”王警官的声音在门口打颤,“他说民国的时候,这塔是日本人用来放电台的,四楼以上有‘不干净的东西’。”
林默没理会他的话,径直走向通往五楼的楼梯。这层的楼梯是铁制的,踩上去发出“哐当”的声响,在寂静的塔里格外刺耳。快要到五楼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楼梯的铁板上,有几滴散落还比较新鲜的已经凝固的血迹,像是有人从上面摔下来时留下的。
五楼是钟楼的机械室,巨大的齿轮咬合着,虽然早就不运作了,但仍旧保持着凝固的姿态。林默的目光扫过齿轮组,忽然就定格在了角落里的一个铁钩上。钩子上挂着半片撕碎的衣角,布料是深蓝色的,和老陈常穿的那件劳动布褂子一模一样。
“塔顶呢?”林默转头问道。
“没敢上去,”王警官的脸在阴影里发白,“上面就只是一个平台,除了风向仪,啥也没有。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昨天早上,有人看见塔顶飘着一个白影,说是像老陈的老伴,可是,他的老伴十年前就已经病死了。”
林默没有说话,推开通往塔顶的小铁门。风一下子就灌了进来,带着雨珠打在脸上生疼。塔顶的平台很窄,边缘围着半人高的护栏,护栏上锈迹斑斑,还有几处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暗红色的木头。
风向仪果然坏了,原本指向南方的箭头歪歪扭扭地挂着,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林默走过去,伸手碰了碰箭头,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颤。箭头下面的底座上,有几道深深的划痕,似乎是人用指甲抠出来的。
林默低头看向护栏外侧。下面是十几米高的塔基,塔基周围种着几棵老槐树,树枝在雨里疯狂摇晃。然后,他的目光被护栏上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那是半截烟头,烟纸是白色的,而过滤嘴上印着个红色的“红塔山”标志,而老陈抽的一直都是“哈德门”。
“王警官,”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老陈有仇人吗?”
王警官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老陈是外乡人,几十年前来的青石镇,除了守塔,平时就爱跟人下下棋,脾气好得很,没听说过跟谁红过脸。”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前阵子镇上开发商想拆了这座塔盖酒店,老陈跟他们吵过几次,还差点动了手。”
林默弯腰捡起那半截烟头,用指尖捏着看了看。烟头上的口水还没有干透,应该是最近一两天留下的。他把烟头装进证物袋,又在平台上仔细检查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的异常,只有护栏内侧的泥土里,有个模糊的鞋印,比楼梯上的脚印要大一号。
“下去吧。”他转身往回走,心里却像被这雨雾缠上了,乱糟糟的。老陈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楼梯上的血迹、铁钩上的衣角、陌生的烟头……这些碎片拼不出完整的图案,反而像一个个陷阱,引导着人往更深的迷雾里钻。
走到三楼时,林默忽然停在那堆麻袋前。他蹲下身子,解开其中一个麻袋的绳结,伸手往里一摸——不是沙子,而是密密麻麻的纸团。林默掏出一个纸团展开,发现是张泛黄的旧报纸,上面的日期是民国三十一年,标题用粗体字印着:“青石镇日军电台遭不明袭击,全员失踪”。
他又掏出来了几个纸团,都是同一年份的报纸,内容都和日军电台有关。其中一张报纸的角落,有一个模糊的照片,拍的是钟楼的塔顶,塔顶上还站着几个穿军装的日本人,而且,在照片的边缘,似乎有一个黑影趴在护栏上,看不清模样。
“这些报纸……”林默的心跳有点快,“老陈什么时候堆在这里的?”
“不清楚,”王警官凑过来看了一眼,皱起眉,“上次所里来检查消防,我跟他上来过,没见这些麻袋。估摸着是这半年弄的吧。”
林默把报纸塞回麻袋里,重新系好绳结。他站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忽然发现那里的墙壁颜色比别处的深。他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墙面,发出“咚咚”的空响——这后面是空的。
“这里有问题。”他回头对王警官说。
王警官脸色一白:“不……不能吧?这墙看着挺结实的。”
林默没有理他,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沿着墙壁的缝隙划了划,发现这面墙是后来砌上去的,砖缝里的水泥还很松散。他找了块石头,对着墙面用力砸下去,“哗啦”一声,砖块掉了下来,露出来了后面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更浓的霉味涌了出来,还夹杂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林默打开手机手电筒,往洞里照去——那是个狭窄的空间,大概只能容一个人蹲在里面,地上铺着稻草,而稻草里似乎裹着什么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钻进洞里。空间比想象中更局促,他几乎是趴在地上往前挪动。手电筒的光扫过稻草,忽然照亮了一只手——那是只枯瘦的手,皮肤像树皮一样皱着,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用小刀拨开了稻草,一张脸露了出来。是老陈。
老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着,像是在喊着什么。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紫黑色的,边缘还沾着点纤维,像是被麻绳勒过似的。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握着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林默试图掰开老陈的手指,但是那手指僵硬得像铁钳。他只好用手电筒照向老陈的手心,只见掌心躺着一个小小的东西——是枚铜钱,边缘已经磨损,上面刻着模糊的“光绪元宝”四个字,而铜钱的中间,穿了个奇怪的孔,不是常见的方孔,而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
就在这时,洞外忽然传来王警官的惊叫:“小林!你快出来!风……风向仪动了!”
林默心里一紧,连忙从洞里爬出来。冲向塔顶,只见,原本歪着的风向仪,此刻正稳稳地指向北方,而北方的天空,乌云正像潮水一样涌来,把整个青石镇都罩在一片越来越浓的阴影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警官瘫坐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默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老陈攥着铜钱的手上,忽然想起老陈上次说的话:“青石镇的根,就在这塔底下。要是根坏了,镇就死了……”
现在,守塔人死了,风向仪指向了北方,而那枚带着三角孔的铜钱,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塔顶的铁皮,发出“砰砰”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门。林默看着远处被雨雾吞没的镇口,忽然觉得,这座他熟悉的青石镇,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张开嘴的怪兽,正等着把所有人都吞进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下楼的瞬间,塔顶的风向仪又轻轻转了一下,箭头指向了钟楼的正下方——那片被青石镇人称为“禁地”的塔基深处。而在镇东头的老槐树底下,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望着钟楼的方向,嘴里喃喃自语:“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