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的鸣笛声刺破雨幕时,林默正蹲在三楼的那个临时挖出来的墙洞前,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缕缠绕在老陈衣领上的丝线。丝线是深绿色的,质地很粗糙,不像是普通布料上的纤维,倒是有点像……钟楼外墙上爬着的藤蔓。
“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二十四小时到三十六小时之间,”王警官的声音带着刚跟上级汇报完的疲惫,他扒开警戒线让林默出来,“致命伤是颈部的勒痕,不过奇怪的是,勒痕边缘有明显的顿挫伤,像是被什么带棱角的东西反复摩擦过。”
林默把装着丝线的证物袋收好,目光扫过忙碌的警员们。他们正在用相机记录着现场,闪光灯在昏暗的楼梯间此起彼伏,照亮了那些散落的工具和未喝完的搪瓷缸。可是,当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墙洞时,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老陈的尸体不见了。
“王警官,”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惊惶,“尸体呢?”
王警官正对着对讲机说话,闻言愣了一下:“不就在洞里……”他转头看向墙洞时,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洞还是那个洞,稻草散落了一地,可是,原本躺在里面的老陈,连带着那枚攥在手里的三角孔铜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刚谁靠近过这里?”林默冲进洞里,用手电筒照着地面。稻草上除了他之前留下来的指纹以外,就没有任何新的痕迹,仿佛老陈的尸体从未存在过。
“没人啊!”负责看守现场的年轻警员脸都白了,“我一直都守在门口,就……就刚才去了趟二楼接电话,前后不过三分钟!”
三分钟。足够什么人把一具成年人的尸体从三楼运走吗?林默跑到楼梯口往下看,木质的楼梯上的脚印还在,但从三楼到一楼,没有任何拖拽的痕迹。他又冲到塔顶,护栏边的半截红塔山烟头还在,风向仪依旧固执地指向北方,可是,除了呼啸的风雨,什么都没有。
“邪门了……真是邪门了……”王警官抓着自己的头发,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这塔是成精了不成?”
林默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了四楼墙角的那堆麻袋上。刚才匆忙之间没有仔细看,现在才发现那堆麻袋的表面,沾着和老陈衣领上一模一样的深绿色藤蔓纤维。他走过去解开了麻袋,里面的旧报纸哗啦啦的散落出来,其中的一张掉在地上,露出背面用铅笔写的几行字:
“北风吹,鬼门开,
铜钱响,故人来。
三更水,淹塔基,
不见尸,莫回头。”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墨迹已经发灰,不知道放了多久。林默盯着“不见尸,莫回头”那六个字,后背忽然泛起了一阵寒意。老陈的尸体消失,难道早就被人预言到了?
“这是什么?”他把报纸递给王警官。
王警官接过去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报纸“啪”地掉在地上:“这……这是‘鬼谣’!镇上的老人说过,民国的那时候,日军电台的人失踪之前,就有人在塔下捡到过写着这东西的纸条!”
雨势逐渐变小的时候,林默跟着警员们一起离开了钟楼。警戒线在塔门外拉起了一圈,红色的布条在风里打着旋,像一个不停摇晃的警告。林默回头看了一眼,钟楼的影子在暮色里拉得很长,塔顶的铜钟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嗡——嗡——”的闷响,像是有人在里面叹气。
他没有回镇上的招待所,而是绕到了钟楼后面的塔基。这里长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潮湿的泥土里混杂着腐烂的落叶,散发出腥甜的气味。林默记得老陈说过,塔基下面有一个废弃的地下室,是当年日本人修的,但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填上了。
他在杂草里仔细搜寻,忽然发现地面有块石板的颜色比周围的浅。石板的边缘有被撬动的痕迹,上面还沾着几根新鲜的藤蔓——和老陈衣领上的那种一模一样。林默蹲下身,用手抠住了石板的缝隙,然后用力一掀,石板“哐当”的一声翻倒在了地上,露出了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不大,只能容纳一个人匍匐进出,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从里面涌出来。林默打开手机手电筒往里面照,隐约能看到一段向下延伸的台阶,台阶上里还布满了青苔,还有几个模糊的脚印,方向是通往地下。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林默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站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正眯着眼睛看着他。是镇东头的刘婆婆,上次来调研的时候,林默听她讲过不少关于钟楼的老故事。
“后生仔,不该来的地方,别乱闯。”刘婆婆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这塔底下的东西,沾不得。”
“刘婆婆,您怎么在这儿?”林默站起身,“您知道这地下室的事?”
刘婆婆没回答,只是用拐杖指了指洞口:“老陈就是从这儿下去的。前天后半夜,我起夜时就看见他拿着个铁锨就往塔基走,当时我就劝过他,‘那地方埋着怨气,去不得’,可是他不听啊……”
林默心里一动:“您看见他下去了?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刘婆婆的目光飘向钟楼的方向,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恐惧,“他说‘得把那东西拿出来,不然青石镇就要遭报应了’。还说……还说那东西就在‘水眼’里泡了八十年了,该醒了。”
“水眼?”林默皱起眉,“那是什么?”
刘婆婆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等她缓过气,脸色已经变得蜡黄:“别问了,问多了没有什么好处。今晚三更,你要是还在镇上,就听着点墨河的水声……小心水里的东西。”说完,她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慢慢走远了,蓝布衫的衣角在暮色里晃了晃,很快消失在了巷子口。
林默站在原地,心里乱糟糟的。老陈从地下室下去了?他要拿的是什么东西?水眼里又藏着什么?刘婆婆的话就像谜语,每一句都裹着层迷雾,让人看不清真相。
他低头看了看那个洞口,手电筒的光在黑暗里晃了晃,隐隐约约能看到台阶的尽头有一片反光,像是金属。他咬了咬牙,弯腰钻进了洞口。
地下室比想象中的宽敞,大概有两个房间那么大,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墙壁上渗着水珠,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亮晶晶的,像是无数双盯着人的眼睛。地上堆着些生锈的铁桶,桶身印着模糊的日文,应该是当年日军留下的。
林默往前走了几步,脚下忽然踢到了个东西。他捡起来一看,是一个手电筒,开关按下去,还能亮,光柱有些昏暗。这是老陈的,他上次见过。
手电筒的光线扫过墙角,林默忽然停住了脚步。那里有个用砖块砌成的池子,池子里积着半池很浑浊的水,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绿色的黏液,散发着刺鼻的腥味。而在池子的中央,竖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铁管顶端有个圆形的孔,正有水滴不停地从孔里滴下来,“嘀嗒——嘀嗒——”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就是水眼?”林默走到池子边,用树枝拨了拨水面的黏液。黏液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心里一紧,刚想着再仔细看看,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上面踩了一脚。
他猛地抬头,手电筒的光照向通往地面的洞口。洞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杂草的“沙沙”声。可当他低下头时,却发现池子里的水开始旋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而那根铁管顶端的孔里,滴下来的水变成了暗红色,像血一样。
“不好!”林默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往洞口跑去。刚爬到一半,他忽然感觉脚腕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冰冷滑腻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上爬。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惨白的手从池子里伸了出来,手指上还缠着深绿色的藤蔓,正死死地攥着他的脚踝。
“啊!”林默惊叫一声,用手里的手电筒狠狠砸向那只手。“啪”的一声,手电筒摔在地上,光线瞬间就熄灭了。地下室陷入了一片漆黑,只有那只手还在用力拉扯,藤蔓上的尖刺划破了他的裤腿,刺得皮肤很是生疼。
他挣扎着摸到了口袋里的小刀,胡乱往脚踝的方向划去。“嗤啦”一声,像是划到了什么东西,抓住他脚踝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林默顾不上多想,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洞口,抓起地上的石板重新盖好,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镇上跑去。
回到招待所时,林默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坐在床边大口喘着气,脚踝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刚才那只惨白的手总在眼前晃。地下室里到底有什么?那只手又是谁的?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林默看了一眼手机,晚上十一点。离刘婆婆说的“三更”还有两个小时。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用碘伏处理了脚踝上的伤口,伤口不算深,但边缘有几个细小的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林默盯着那些齿痕,忽然间想起老陈脖子上的勒痕——那些顿挫伤,会不会也是这样的齿痕?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不是雨声,也不是风声,而是一种……女人的哭声。哭声很轻,断断续续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像是就在窗台下面。
林默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招待所后面是一条窄巷,巷子里没有灯,只有远处墨河的方向传来微弱的光。哭声似乎就是从墨河那边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抓起外套就走出了房间。巷子里空无一人,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倒映着昏暗的天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哭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厉,听得让人头皮发麻。
走到巷口,就能看到墨河了。河水在夜色里黑沉沉的,像一条巨大的蛇,蜿蜒着穿过了青石镇。河岸边的路灯忽明忽暗,照得水面上波光粼粼,却看不清水下的东西。
哭声是从河中央的那座石桥上传来的。林默慢慢走过去,远远的就看到了桥栏杆边站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长发垂直到腰际,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就是从她那里发出来的。
“请问,你没事吧?”林默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女人没回头,哭声却停了。她缓缓地转过身来,长发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一片惨白的脖颈。林默的心跳忽然加速,他想起王警官说过,有人看见塔顶飘着个白影,像老陈的老伴。
老陈的老伴十年前就已经病死了,死的时候就是穿着一件白衣服。
林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摸向口袋里的小刀。就在这时,女人忽然抬起了头,长发被风吹开,露出一张浮肿发白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瞳孔,脸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草。
“我的铜钱……你看到了吗?”女人的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带着一般浓浓的水汽,“老陈说,那是能救青石镇的东西……”
林默的脑子“嗡”的一声,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女人的哭声,越来越近,还有湿漉漉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光着脚在青石板路上追。他不敢回头,拼命的往招待所的方向跑,直到冲进房间反锁上门,才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
窗外的哭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墨河的水流声,像是有无数个人在水里挣扎。林默走到窗边,看到河面上漂浮着很多白色的东西,随着波浪起起伏伏的,仔细一看,竟然是无数只纸船,每只纸船上都点着一根小小的蜡烛,烛光在风雨里摇摇晃晃,像是一片鬼火。
“三更水,淹塔基……”林默想起报纸上的那句话,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抓起手机赶忙给王警官打电话,听筒里却只有“沙沙”的电流声,根本打不通。
就在这时,他听到楼下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塌了。紧接着,是尖叫声,还有人喊着“水!水上来了!”
林默冲到窗边往下一看,看到得是:墨河的河水竟然涨了起来,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上街道,浑浊的浪涛里夹杂着桌椅、木桶,还有……漂浮的尸体。而那些尸体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脸上都带着和那个白衣女人一样黑洞洞的眼睛。
而在河水的尽头,钟楼的方向,塔基周围的地面正在塌陷,黑色的河水咕嘟咕嘟地往里面灌,像是有个巨大的嘴在喝水。而且,塔顶的风向仪不知何时又转了方向,箭头直直的指向墨河的下游,那里,隐约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水里游动,掀起一阵阵巨浪。
“不见尸,莫回头……”林默瘫坐在地上,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洪水,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老陈的尸体不是消失了,而是被“水眼”里的东西拖走了。而现在,那个东西要出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房间的门缝里,正好有一缕深绿色的藤蔓悄悄的钻了进来,藤蔓的顶端,开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花瓣上沾着暗红色的液体,像是血。而在钟楼地下室的水池里,那枚带着三角孔的铜钱正躺在水底,铜钱周围的水旋转得越来越快,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的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