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的笑容像浸了水的纸,在林默的注视下慢慢洇开了诡异的褶皱。她抬手把滑落的头巾重新裹好,遮住了脖子上的针孔,转身往招待所后厨走去,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像是在数着谁的心跳。
“她…不对劲。”王警官拄着拐杖凑过来,绷带里渗出的血把裤脚染成了暗红,“刚才清点人数时,她手里攥着个玻璃管,里面装着和李医生肚子里一样的绿水。”
林默盯着后厨的门,门帘被风吹掀起了一角,露出里面挂着的一排腊肉,肉皮上的纹路像极了藤蔓的脉络。“她在这里住了多久?”
“少说也有二十余年了,”王警官挠了挠头,“听说是当年跟着逃难的人来的,平时除了做饭,就爱在窗边绣东西,绣的全是三角孔的铜钱。”
三角孔铜钱。林默摸了摸口袋里的密码本,最后一页“实验体002,潜伏中”的字迹像是活了过来,笔尖划过纸页的涩感还残留在指尖。他忽然想起沈清被白光吞噬前的眼神,那不是愤怒,而是恐惧——像在害怕某个藏在暗处的东西。
“去后厨看看。”林默伸手掀开门帘,一股混合着油烟和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灶台边的木桌上摆着一个青瓷碗,碗里的绿水还在微微晃动着,水面浮着半片撕碎的怀表链,银质的链环上刻着半个三角印记。
“怀表碎了?”王警官的声音发颤,“刘婆婆不是说合在一起就能……”
“她没说合在一起会怎样。”林默捏起那半片表链,链环断裂处的锯齿很新,像是被硬生生掰断的,“沈清手里的怀表是假的,刘婆婆的那半块才是真的。现在真表碎了,说明……”
他的话被后厨的地窖门“吱呀”一声给打断了。门是从里面推开的,一股寒气混合着铁锈味涌了出来,地窖深处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和钟楼地下室的水眼一模一样。
老板娘站在窖口,头巾彻底滑落,露出了脖子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每个针孔里都钻出了细小的绿芽。“你们要找的东西,在下面。”她的声音像极了被水泡过的棉线,又软又黏,“002号实验体,从来都不是我。”
林默举着手电筒往地窖里照,陡峭的石阶上布满了青苔,每级台阶的边缘都刻着三角符号,符号里嵌着细碎的银片,在光线下闪着冷光——是怀表的碎片。
“下去看看。”他抬脚刚要走,却被王警官拉住。
“别去!”王警官的脸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泛着青白,“刚才那些被藤蔓卷走的镇民醒了,说是看到地窖里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手里拿着手术刀,正在剖……剖老陈的尸体。”
老陈的尸体。林默一下子就想起三楼墙洞里消失的尸体,还有刘婆婆最后那句“照顾好青石镇”——难道老陈的尸体不是被水眼拖走的,是被藏起来了?
他甩开王警官的手,踩着石阶就往下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上,寒气顺着鞋底往上爬,钻进了骨头缝里。石阶尽头的地窖比想象中还要宽敞,石壁上凿着十几个凹槽,每一个凹槽里面都躺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布角露出的皮肤泛着和老板娘一样的绿光。
“这些是……”王警官的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林默掀开最外面的白布,下面躺着的是张大爷。老人双目紧闭,胸口起伏微弱,肚脐上贴着块黑布,布下面隐隐约约有东西在动。他刚想揭开黑布,张大爷忽然睁了开眼,眼球里布满了绿色的血丝,嘴角咧开个僵硬的弧度:“七月初七,河神要新的祭品了……”
“祭品?”林默的心沉了下去。
“每年都要送一个去钟楼,”张大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去年是卖豆腐的王二,前年是……”他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肚脐上的黑布被顶开,露出里面钻出来的藤蔓,藤蔓顶端的白花里,嵌着半片怀表的齿轮。
林默往后退了几步,手电筒的光扫过其他的凹槽。卖菜的李婶、修鞋的赵叔、甚至就连被藤蔓卷走的年轻警员,都躺在里面,每个人的肚脐上都有藤蔓钻了出来,每个藤蔓里都嵌着怀表碎片。
“他们这是被当成了培养皿。”沈清的声音突然从地窖深处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怀表的碎片要在活人体内才能重新拼合,刘婆婆根本不是在毁掉它,是在……”
林默猛地转头,手电筒的光柱刺破了黑暗,照亮了地窖尽头的铁架。沈清被铁链锁在架子上,白大褂被划得稀烂,露出胸口蠕动的绿色血管,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手里还攥着块沾血的镜片。
“是老板娘…把我给拖进来的,”沈清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才是真正的001号实验体!当年日军撤离时把她封在了水眼里,靠着吞噬镇民的记忆活到现在!”
吞噬记忆?林默想起那些醒来的镇民茫然的眼神,想起王警官说“老板娘绣三角铜钱”时的恍惚——他们的记忆被篡改了。
“她绣的不是铜钱,而是记忆的开关。”沈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里混着细小的藤蔓,“三角孔能锁住记忆,怀表能提取记忆。当年我的祖父发现她能长生,就想把她做成不死战士,结果被她反杀,藏在钟楼的密码本里记着所有事……”
他的话被铁架的晃动打断。地窖顶部的石块开始往下掉,石壁上的凹槽发出“咔咔”的声响,躺在里面的人全都坐了起来,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林默,肚脐里的藤蔓像蛇一样竖起,顶端的白花同时张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眼睛。
“她要启动怀表了!”沈清嘶吼着挣断了铁链,扑过来抓住了林默的手腕,“密码本的最后一页夹层里有解药,能让他们恢复记忆!快!”
林默猛地翻开了密码本,最后一页的纸果然比别处的厚。他用小刀划开了夹层,里面掉出一个油纸包,包里裹着半片晒干的槐树叶,叶片脉络里嵌着极小的银粒,像被月光冻住的星子。
“这是用老槐树的芯做的,”沈清伸手抢过树叶塞进了嘴里,绿色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老槐树是001的根,树叶能克制她的毒素!”
林默刚想把树叶分给王警官,地窖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石壁上的凹槽全部都裂开,里面的人站成一排,肚脐里的藤蔓互相缠绕,拼出半块怀表的形状,银质的碎片在藤蔓间闪着冷光。
老板娘站在怀表的正前方,头巾彻底散开,露出背后长着的无数只手,每只手里都攥着块怀表的碎片。“还差最后一块了。”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人在同时说话,“老陈的心脏里,藏着才是最关键的齿轮。”
老陈的心脏。林默想起老陈脖子上的勒痕,想起墙洞里他攥紧的拳头——那不是在护着铜钱,而是在护着心脏里的东西!
“在钟楼的齿轮组里!”王警官突然喊道,“刚才清点钟楼时,发现五楼的齿轮里卡着块带血的银片!”
三人往地窖外跑去,身后的藤蔓像潮水般涌来,缠住了沈清的脚踝。他猛地推开林默:“我断后!记住,怀表拼合时会放出所有被吞噬的记忆,那些记忆里藏着杀死001的方法!”
藤蔓瞬间淹没了沈清的身影,他的惨叫声里混着笑声,像在庆祝着什么。林默和王警官冲出地窖时,正好看到老板娘站在招待所门口,背后的怀表已经拼得只剩下最后一块缺口,月光透过缺口照在了地上,映出个扭曲的人影——是老陈的轮廓。
“他的记忆是最完整的,”老板娘抬手指向钟楼,背后的怀表开始旋转,“快去拿齿轮,不然他就永远被困在记忆里了。”
钟楼的铜钟不知何时又响了,“当、当”的声音敲得人太阳穴发疼。林默冲上五楼,机械室的齿轮组里果然卡着块银质齿轮,齿轮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齿牙间缠着半片撕碎的布条,是老陈那件劳动布褂子的衣角。
他刚好把齿轮抠出来,齿轮突然发出一阵灼热的烫感,就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手心。紧接着,无数个画面涌进了脑子里——
“民国三十一年的雨夜,老陈的父亲举着怀表冲进了钟楼,身后的日军举着枪追赶;
赵山河把半块怀表塞进老陈父亲的手里,自己却抱着炸弹冲向追兵,爆炸声里混着铜钱落地的脆响;
年幼的老陈躲在了墙洞后面,看着父亲把怀表碎片藏进自己的胸口,说‘等你看到三角孔流血,就把碎片拼起来’;
二十年前,老板娘抱着个玻璃罐走进了青石镇,罐子里的绿水晃出老陈父亲的脸……”
“这是老陈的记忆!”林默捂着发疼的头,齿轮在掌心越转越快,齿牙间渗出暗红色的血,滴在了齿轮组上,那些凝固的齿轮突然开始转动,塔顶的铜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冲到了塔顶,老板娘背后的怀表正等着这最后一块齿轮。月光下,她的脸开始融化,露出下面日军军服的领章,领章上刻着“731”的编号。
“我等这一天等了八十年了。”老板娘的声音变回了沈清祖父的腔调,“当年没能得到完整的怀表,现在,就让青石镇所有人的记忆,变成我的养料!”
林默把齿轮扔了过去,却在怀表即将拼合的瞬间,抓起身边的强酸瓶泼了过去。强酸溅在怀表上,银质的表壳一瞬间就变黑了,那些缠绕的藤蔓发出“滋滋”的惨叫,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
“你怎么知道……”老板娘的身体开始崩溃,无数的记忆碎片从她身上飘出来,像是漫天飞舞的纸船。
“老陈的记忆里就有你怕强酸的记录。”林默看着她在强酸里融化成一滩绿水,“他早就知道你是谁了,守塔四十余年,就是为了在等你露出破绽。”
绿水渗进了塔顶的裂缝里,露出下面埋着的半截石碑,碑上刻着“镇河符者,民心也”,落款是民国三十一年,赵山河、陈守义——老陈父亲的名字。
铜钟的轰鸣渐渐平息,阳光穿透薄雾照在青石镇。那些躺在地窖里的镇民慢慢醒来,眼神里的空洞被惊愕取代,张大爷抓着林默的手喊到“我想起来了!当年是日军把绿水倒进了墨河才引发的瘟疫”,李婶抱着头哭“我的儿子就是被他们抓去做实验了”。
王警官扶着受伤的警员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块从绿水潭里捞出来的怀表碎片:“沈清……没找到尸体,只找到了这个。”
碎片上刻着半个“清”字,边缘的锯齿和林默手里的齿轮严丝合缝。林默把碎片拼了上去,怀表突然发出一阵柔和的光,光里浮现出沈清的脸,他笑着挥了挥手,身影渐渐淡去。
“他不是实验体。”林默握紧怀表,“他是来赎罪的。”
老陈的尸体被埋在了钟楼后面,墓碑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一个三角孔铜钱。林默把完整的怀表放进了棺材里,表盖合上的瞬间,他仿佛听到老陈在笑,就像是当年调研时,看着他在镜头里的钟楼说“这塔啊,藏着整个青石镇的魂”。
离开青石镇的那天,雾又起了。林默坐在船上,看着钟楼的影子被雾慢慢吞掉,怀里的密码本突然掉出了张纸条,是用老陈的笔迹写的:“墨河的下游,还有座塔。”
船行至墨河中段,水面突然浮起无数只纸船,每只船上都放着半块怀表。林默拿起其中一块,表盖内侧刻着“实验体003”,下面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铃铛的纹路和密码本最后一页的图案一模一样。
他抬头望向雾的深处,隐约能看到下游的雾里立着个模糊的塔影,塔顶的风向仪正缓缓转动着,箭头指向他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