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铁门在我们身后轰然关上，沉重的回音在黑暗中久久不散。
来这里的决定，是三天前做出的。从市立幼儿园东墙外的荆棘坡死里逃生后，我和关田、穆雪虽然在医院休养，但一种更深的不安却攫住了我们。我们见证了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物，身体的伤口在愈合，但精神的震撼却无法平复。
“我们需要测试一下，”关田在病床上突然说，打破了我们之间长久的沉默，“测试我们经历的到底是集体幻觉，还是……别的什么。如果我们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样了，那我们应该能应对那些‘人造’的恐怖。”
穆雪抱着枕头，小声附和：“我同意……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疑神疑鬼的感觉了。我们需要知道底线在哪里。”
我皱着眉头:“不行，你们伤的太严重了，我去，我会让小哲陪着我的。”
于是，我们选中了这家以“极致恐怖体验”闻名的密室——“无尽回廊”。它被宣传为心理承受力的终极试炼场。我们幼稚地认为，如果能征服这里，或许就能证明我们有力量面对那真实纠缠着我们的、超自然的恐惧。而我选择带上弟弟小哲，私心里是希望这个“普通”的世界能给我一点锚定感，提醒我正常的生活还在继续。
“姐，你手出汗了。”小哲小声说，试图挣脱我的手，但我抓得更紧了。消毒水与老樟树的气味似乎还残留在我鼻腔深处，与密室冰冷的金属和尘土味诡异地混合在一起。
“欢迎来到‘无尽回廊’，我是你们今晚的向导小琳。”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举着一盏幽蓝的提灯，向我们微微鞠躬。灯光自下而上照亮她的脸，在颧骨下方投出诡异的阴影。
就在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嘴角有颗痣，位置上与我记忆中那个扫地婆婆一模一样。
“您不舒服吗？”小琳注意到我的异常，微微一笑。那一刻，她发间一个蝴蝶发卡微微颤动，那款式与我记忆中老婆婆戴的完全一致。
关田和穆雪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自从那次荆棘坡事件后，我们三人再也没一起去过幼儿园东侧。医生说是集体食物中毒导致的幻觉，但母亲悄悄告诉我真相：我们是未坡的守护者，正在经历血脉觉醒。
“第一道谜题已经开启。”小琳转身向前走去。蓝灯笼在完全漆黑的环境中划出一小片可视范围，那光芒与荆棘坡上金属蓝色植物的脉动微光惊人相似。
走廊似乎没有尽头，墙壁上的壁画渐渐变成扭曲的植物与果实图案。不知从哪里传来低沉的呻吟声，时而像是人的痛苦哀嚎，时而像是虫群振翅的嗡鸣。
“只是音响效果，对吧？”我小声问，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
小琳回头神秘地笑了笑：“在这里，真假由你自己判断。就像你能判断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一样。”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外婆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最危险的，是东边那个山坡……”而现在，这个密室似乎正在重现我恐惧的一切。
我们来到一个圆形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几盏油灯。小琳将它们一一点亮，房间顿时明亮许多。四面墙上各有一扇门，都紧闭着。
“现在，我需要你们中的一位单独去隔壁房间取一把钥匙。”小琳说，“按照规则，陪伴者不能离开房间，所以只能您一个人去。”她看向我，眼神深邃得像六十年的秘密。
小哲立刻站出来：“我去吧，姐你怕黑。”
我摇头。经历了荆棘坡的事件后，我知道有些恐惧必须亲自面对。“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
小琳递给我一个老旧的手电筒：“出门右转，走到尽头有个小房间，里面桌上放着一把铜钥匙，拿回来就行。记住，无论听到什么，不要回应，不要睁眼。”
“不要睁眼？”我问，想起荆棘坡上那些会动的刺。
“外面的闪光会暂时致盲，闭眼是最安全的。”小琳解释道，她发间的蝴蝶发卡再次微微颤动，“准备好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小琳走到一扇门前，推开它。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我记忆中那个通向荆棘坡的通道惊人相似。
我一脚踏入黑暗，身后的门随即关上。彻底孤独了。手电的光线似乎被黑暗吞噬，只能照亮脚前一米左右的范围。我闭着眼睛，凭感觉向前走，就像那日被无形力量牵引着走向幼儿园东侧。
黑暗中，我闻到一股陈旧木材和尘土的气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走了大约二十步，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那强烈的亮度。在那一瞬间，我分明听到了另一个小哲的声音：“姐姐该醒来了。”
稳住身形后，我继续前进，终于摸到了一张桌子，上面果然放着一把钥匙。抓起钥匙，我急忙原路返回，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圆形房间。
“拿到了！”我气喘吁吁地说，把钥匙递给小琳。
她接过钥匙，眼神有些奇怪：“你很勇敢。那种闪电，不被吓到才怪。”她的话让我突然想起关田在荆棘坡上的惊呼：“这些刺会动！”
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瞬间从自己的身体里飘了出来，以上帝视角看到那个圆形房间——四个角落竟然站满了穿着黑袍的人影，一动不动，沉默地注视着中心。那景象与我在高烧中梦到的神女雕像周围的阴影惊人相似。
我猛地回过神，发现房间里只有小琳、小哲和我。
“刚才…”我欲言又止。
小琳已经用钥匙打开了另一扇门：“请继续前进。记住，恐惧只是幻觉。但幻觉也能伤人。”她重复着那日我在医院醒来后母亲告诉我的话。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解谜、前进、遭遇各种惊吓。小哲越来越兴奋，我却越来越不安。这个密室大得超乎想象，而且所有场景都设置在夜晚，没有一处明亮安全的地方——就像那日我们在荆棘坡上的经历。
在一个模仿古老图书馆的场景中，书架上突然弹出一个狰狞鬼脸，那脸上长满菌菇，与赵光和丑添最后化作的尸骸一模一样。我拉着小哲就跑，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门，似乎迷失了方向。
“小琳呢？”小哲突然问。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直陪伴我们的密室工作人员不见了。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的呻吟声回荡，那声音与我记忆中虫群振翅的刺耳声如此相似。
“也许她在下一个房间等我们。”我说，但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我们继续向前，来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区域。这里像是建筑工地，有梯子和各种工具散落地上。墙边靠着一把长长的木梯，向上延伸进入天花板的一个洞口。
“看，那不是我们家的风格吗？”小哲指着梯子上方。
我仔细看，惊讶地发现梯子顶端透出的光线和纹理像极了我家的天花板。但这不可能，密室在一楼，我们没上过楼梯。除非……
“我好像听到狼嚎。”小哲突然说，紧张地回头。
我也听到了，低沉而威胁性十足的声音从我们来的方向传来。接着是清晰的爪子抓地的声音，正在靠近。但那不完全是狼嚎，其中混合着虫群振翅的嗡鸣。
“快，爬上去！”我推着小哲上前，就像那日关田推着我们逃离虫群。
他敏捷地爬上梯子，我紧随其后。向下瞥了一眼，我差点松手摔下去——一只巨大的灰狼正从黑暗中出现，但它身上覆盖着金属蓝色的菌菇，抬起头时，黄色的眼睛完全变成了漆黑色，就像赵光和丑添变异后的眼睛。
“快爬！”我朝小哲喊道。
狼猛地向前冲，跃起试图够到我们。就在它即将咬到我脚踝的瞬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狼突然在空中停滞了一瞬，落地后困惑地摇头，好像迷失了方向。它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仿佛突然瞎了。它开始无目的地转圈，发出困惑的呜咽——就像那日荆棘坡上的刺突然不再攻击我们。
我没时间思考这诡异的现象，加速向上爬。梯子顶端果然是我家的客厅！我们爬出洞口，回到熟悉的家中。
但有什么不对劲。家具被挪动了位置，纸箱堆在墙角，好像正在搬家似的混乱。中央放着一张陌生的双人床，上面堆着没整理的被褥。而最令人不安的是，墙上挂着一幅画：年轻的婆婆正在抚摸躺在石板上的我——与另一个小哲那日给我看的画一模一样。
“小哲？”我转身发现弟弟不见了。刚才他明明比我早一步爬上来。
“小哲！”我喊道，每个房间寻找，“这不好玩，快出来！”
没有回应。房子里只有我一人。我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却发现没有信号。走到窗前，外面不是熟悉的街道，而是一片浓雾，什么也看不清——就像那日荆棘坡上突然暗下来的天空。
敲门声响起。我冲到门前，通过猫眼向外看。小琳站在门外，仍然提着那盏蓝灯笼，但那光芒现在呈现出荆棘坡上金属蓝色植物的脉动节奏。
“开门，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说，声音既像年轻的向导，又像年迈的婆婆。
我犹豫着，但孤独和恐惧压倒疑虑，打开了门。
小琳走进来，环顾四周：“你弟弟不在这里。”
“他在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密室通向我家里？”
小琳放下灯笼，直视我的眼睛：“这不是真正的你的家，而是密室的一部分。你们从未离开过密室。就像你那日从未真正离开过荆棘坡。”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中最深处的门。闪现的不再是密室的画面，而是荆棘坡上的经历：赵光和丑添眼球完全变成漆黑色、脓包从皮肤下隆起、虫群如潮水般涌来、小哲金属蓝色的眼睛……
“这是一个特殊体验，为你量身定制。”小琳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最初那个友好的工作人员，“这是觉醒的一部分，帮你接受自己的特殊血脉。”
我靠在墙上，感觉腿软：“那些恐惧……”
“被实体化了。”她走向那张陌生的床，“狼，黑暗，迷失的家人...所有这些都来自你的潜意识。我们只是给了它们形态，帮助你面对。”
“为什么？”我问，声音几乎听不见。
“为了准备。”她简单地说，“躺下，体验结束你会见到你弟弟。”
我别无选择。躺在床上，小琳站在旁边。屋顶开始变化，变得透明，显示出星空——但那不是普通的星空，星星排列成蝴蝶的形状，发出蓝色的光芒。
我感到困意袭来，最后的意识中，听到小琳的声音，现在完全变成了那个扫地婆婆的嗓音：
“记住，恐惧只是幻觉。但幻觉也能伤人。而你，已经学会了如何不让它伤害你。”
我闭上眼，不知道自己是会醒来，还是进入更深层的梦境。只知道，这个体验虽然恐怖，我却莫名地想继续下去，探索恐惧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黑暗中，一双手轻轻握住我的。是小哲的手。
“别怕，姐，”他的声音异常成熟，“我在这里。就像那日在山坡上一样。”
而我突然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我真正的弟弟。因为当他开口时，我分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金属蓝色的光芒。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