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位于城市边缘的出租屋,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脓包,终年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隔夜泡面的酸腐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气息。
夏金桂就蜷缩在这样一个角落里,像一团被践踏后丢弃的、沾满污渍的旧绸缎,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与光泽。
她瘦得惊人,骨架支棱着,曾经花费重金保养、吹弹可破的脸上,如今只剩下蜡黄松弛的皮肤和深陷的、如同枯井的眼窝。那双眼睛浑浊不堪,时而空洞地凝视着虚无,时而因内心翻涌的恐惧而剧烈收缩。
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没疯——疯的是这个世道,是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她只是暂时跌倒了,还在等待着重新登台的机会。于是,她对着斑驳脱落、爬满污渍的墙皮喃喃自语,内容颠三倒四,一会儿是过去觥筹交错间的奉承与风光,一会儿是咬牙切齿、针对所有负心之人的刻骨诅咒,一会儿又变成支离破碎、连她自己都不信服的哀求。
她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滑向几年前。那时候,她是镁光灯追逐的焦点,是剧组里前呼后拥、被人捧着哄着的“桂姐”。她清晰地记得于真,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干净得像山涧清泉的年轻人。
她没来由地厌恶他那份干净,厌恶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她曲意逢迎。于是,近乎本能的刁难成了常态:故意NG让他一遍遍在泥泞污水中翻滚,在导演和资方面前轻描淡写地抹黑他的专业态度,轻而易举地抢走他本就稀少的宣传资源和亮相机会……看着他眼底那簇微弱却坚韧的光,在她的磋磨下一点点黯淡、熄灭,她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扭曲而灼热的快意。她就是要把他拉下来,拽进泥潭,让他鲜血淋漓地明白,这个圈子容不下独善其身的“干净”,所有人都该和她一样,在浑水里打滚。
可这快意,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绚烂不过一瞬,便彻底破碎。
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精心构筑的世界开始无声地崩塌。代言合约像躲避瘟疫一样纷纷解约,措辞礼貌却冰冷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谈妥签字的角色,临开机前莫名其妙就换了人,连个像样的解释都吝于给予;曾经称兄道弟、对她大献殷勤的“朋友们”,电话打过去不是长久的忙音就是被直接挂断,仿佛她身上带着致命的诅咒。
起初是滔天的愤怒和强烈的不解。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动用了所有残存的人脉和手段,歇斯底里地四处冲撞、质问。
她得到的只有更彻底的冷漠、回避和显而易见的恐惧。直到某次,一个昔日还算有些交情的制片人,在她近乎癫狂的纠缠下,极度不耐地甩给她一句:“金桂,你醒醒吧!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谁也救不了你,认栽吧!”
不该得罪的人?
一个模糊却无比尖锐的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扎进她的脑海——于真?不,那个早已退圈、毫无根基的穷小子绝无此等能量。那难道是……程敏?于真那个总是安静站在他身后、看起来温婉柔顺、毫无攻击性的妻子?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连血液都仿佛冻结。她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那个看起来像朵无害小白花的女人,竟拥有如此狠绝的手段和深不可测的能量?绝望之下,她拉下所有尊严和脸面去找过程敏,她跪下来哀求,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对方能高抬贵手,给她一条生路。
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程敏当时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胜利者的愤怒,也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俯瞰蝼蚁般的冰冷与漠然。程敏对她说:“夏小姐,路是自己选的,后果也得自己担。”
没有威胁,没有警告,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而这事实,比任何恐吓都更令人绝望,彻底掐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
从此,万劫不复。多年的积蓄迅速耗尽,名下的房产、珠宝、豪车被迫一一变卖,却依旧填不满巨额违约留下的窟窿和高利贷那嗜血般的利滚利。
讨债的人如影随形,用最下作的方式日夜不停地骚扰、羞辱她,将她仅存的一点体面也撕扯得粉碎。她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仓皇躲进这间最廉价的出租屋,终日拉着厚重的窗帘,害怕任何一点来自外界的声响,那可能是催命符。
她的神智开始模糊,与现实渐行渐远。耳边时常出现幻听,有时是台下山呼海啸的欢呼和让她迷醉的闪光灯咔嚓声;有时是于真那双沉默望着她、盛满悲伤与不解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有时,则是程敏那张毫无波澜、却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脸,无声地逼近。
“不是我……不是我故意要害你的……”她会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嘶吼,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是你!是你自己不识抬举!挡了我的路!”
可转瞬之间,她又会猛地抱住头,蜷缩起来瑟瑟发抖,涕泪横流地呜咽:“程敏……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把一切都还给他……求你了……”
偶尔,在精神极度亢奋的瞬间,她会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冲到那面布满裂纹、蒙着厚厚污垢的镜子前,如果那还能被称为镜子的话,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根本不存在的华服衣领,对着镜中那个模糊扭曲的影子,挤出一个无比怪异、僵硬的笑容,喃喃道:“我是大明星夏金桂……导演在等我……我还有很多很多戏要拍……粉丝都在下面等着我呢……”
但镜子里真切映出的,只有一个眼窝深陷、头发蓬乱如草、神情癫狂、被恐惧和悔恨彻底吞噬殆尽的疯婆子形象。
这天夜里,窗外城市的霓虹无法穿透这间陋室厚重的窗帘。夏金桂却突然异常“清醒”地站了起来,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她摸索着,竟然异常顺利地走出了那间囚禁她许久的出租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凭着一种混乱的本能,踉踉跄跄地走着,竟一路走到了市中心——那栋她曾经拥有过一套顶层公寓、可以俯瞰全城夜景的豪华大厦楼下。
保安似乎认出了这个形容枯槁、行为诡异的女人,想上前阻拦,却被她眼中那种狂热又空洞的光芒慑住,一时竟忘了动作。夏金桂径直走入电梯,按下了那个熟悉的、代表顶层的按钮。
电梯门打开,她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推开消防通道的门,走上了空旷的天台。夜风凛冽,吹动她单薄肮脏的衣衫。她走到天台边缘,曾经属于她的那套公寓的阳台下方。
脚下是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城市,灯光如同散落的星辰。但在夏金桂混沌的视野里,那不再是繁华的街景,而是无数挥舞的荧光棒和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她仿佛看到了追光打在她的身上,看到了铺着红毯的舞台向前延伸。
她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属于昔日那个风光女明星的、灿烂而虚荣的笑容,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曳地长裙裙摆,如同准备接受加冕的女王。
然后,在保安惊恐的呼喊和奔来的脚步声到达之前,她张开双臂,带着那抹凝固在脸上的、虚幻的荣光,朝着她认定的“舞台”中央,纵身一跃。
她的人生,从她肆意将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那一刻起,就早已埋下了自我毁灭的种子。如今的疯狂、落魄与这惨烈的终局,不过是那恶种在无人救赎的黑暗里,最终结出的、最苦涩也最必然的果实。
所有短暂的风光都成了巨大的讽刺,所有刻骨的怨恨都化作了反噬自身的、焚尽一切的毒火,最终将她彻底吞噬,只余下这具在极致虚幻与残酷现实的夹缝中、不堪重负而彻底崩碎的躯壳,坠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