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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了

灰雀栖巢

我出生在一九九三年腊月初九,旧历“数九”第二天。母亲后来说,那天天阴得像扣了一口锅,风把产房门吹得哐哐响,像急着催我出来受冻。产床上的白铁皮冰凉,她抓紧床沿,指甲在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像老鼠啃木头。医生把她两条腿架在支架上,那姿势像待宰的母羊,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这个词不是勋章,而是刑具。

父亲在走廊尽头抽烟。医院不让抽,他把烟藏在白大褂后面,火星一明一灭,像在给黑夜打信号。我哭出第一声时,他刚好把烟掐灭,顺手在墙上按出一道黑印。很多年后,我在派出所的墙上见过同样的黑印,才懂那是他留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签名。

护士倒拎着我,一巴掌拍在脚心,我被迫发出第二声哭。她说“闺女,六斤八两”,声音像报出一桩货物的重量。母亲想抬头看,却被侧切伤口扯得动弹不得,只能看见护士鞋背上沾的一粒暗红血珠。那粒血珠后来在她梦里反复出现,像一枚不肯掉的秤砣,把她的夜晚坠得笔直。

外婆从乡下赶来,拎了一筐鸡蛋,红纸盖得严严实实。她坚持要在我额头点一点鸡血,说破“血光”。父亲不许,两人站在走廊吵,声音穿过薄薄的板壁,钻进襁褓,像两只野猫在撕咬。最后外婆胜了,她把我抱到楼梯间,用缝衣针戳破公鸡冠子,挤出一滴黑血,按在我眉心。我哭到失声,她却笑了,皱纹里夹着一句土话:“命硬,克亲。”那句话像一粒种子,从我眉心钻进骨缝,在后来的岁月里悄悄发芽。

夜里停电,暖箱罢工。护士把我推到值班室,靠热水瓶取暖。母亲一个人躺在病房,听见整层楼都在哭,像海啸涌过。她忽然分清那不是别人的孩子,是我——她的骨肉——在远处哭,而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黑暗里,她伸手去摸床头的呼叫铃,却摸到一只冰凉的手——临床的产妇产后大出血,已经凉了半边。母亲后来说,那一刻她明白,所谓“生”,就是把命悬在一根头发丝上,风一吹就断。

第二天清晨,父亲来接出院。他把我裹在军大衣里,像裹一条烟。医院门口的风刮得人脸生疼,他忽然停下,对母亲说:“名字就叫‘逃’吧,走之底一个兆,预兆的兆。”母亲愣住,问哪有女孩子叫这。他咧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女的才要逃,男的不用。”户籍警不给上,说谐音“逃跑”不吉利。父亲拍桌子,说“逃”是“兆”的偏旁,吉得很。最后还是外婆折中,把“逃”换成“桃”,木字边,带桃花的艳。于是我的户口本上有了一个新名字:苏桃。父亲走出派出所时,回头冲我眨眼,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记住,你叫逃。”

月子里,母亲没奶。外婆煮鲫鱼汤,腥气飘满屋,她捏着鼻子喝,喝一碗吐半碗。父亲把剩下的汤端到后院,倒进旱厕,说“别便宜她”。母亲躲在门后哭,不敢出声,怕惊动我。其实我已经学会在哭到一半时突然闭嘴,像被剪断的磁带,留下一段沙沙的空白。很多年后,我在心理学书上看到一个词:“冻结反应”,才想起自己早在襁褓里就掌握了这门技术。

满月那天,父亲第一次抱我。他把我举到灯泡底下,像验钞。灯泡是十五瓦,昏黄的光把他影子投在墙上,脑袋大,脖子细,像一株毒蘑菇。他忽然笑,笑声从胸腔里滚出来,震得我耳膜发痒。他说:“丫头,你记住,人这辈子就两件事:忍,和逃。忍是熬,逃是跑。熬不过就跑,跑不掉再熬。”说完,他把我往空中抛,接住,再抛。母亲在旁边看得心惊,却不敢拦。我停止呼吸三秒,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那一刻,我学会了人生第一课:恐惧不是声音,是沉默。

夜里,母亲偷偷在我襁褓缝了一只小小的红布袋,里面装了三样东西:一张折成三角的平安符,一粒干苍耳,一撮她产后脱落的头发。她边缝边哭,泪砸在布上,留下一圈圈暗色地图。她说:“桃,别怪妈,妈只能给你这些。”我听不懂,却莫名记住那泪水的味道:咸里带苦,像泡了旧铁钉的水。后来我真的“逃”了,红布袋却一直带在身边,它在我流浪的口袋里磨成一块硬痂,像第二块胎记。

我出生的第七天,下第一场雪。雪片大如席,把村子盖得严严实实。父亲抱着我站在院中央,让雪落满我们全身。他说:“看,天给你洗澡。”我的脸蛋冻得青紫,却一声不吭。母亲扑过来抢,被他一把推开。雪越下越大,他的头发变白,眉毛变白,像一夜间老了三十岁。最后,他把我高高举起,对着灰白的天穹,像献祭。雪花落进我眼睛,化成水,从眼角流出,像提前预支的泪。那一刻,我睁开眼看世界:天是碎的,地是裂的,雪是烫的。我张开嘴,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像在说——

原来,这就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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