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

我三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了我。 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他那天输光了钱，而我恰好在他眼前晃过。他像拎起一只没有重量的猫那样，将我提起来，随手丢向墙角。我的头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玻璃杯摔碎在地，却没有裂痕。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手中的锅铲还滴着热油，锅里的油星仍在“呲啦”作响。她看着我，又望向他，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那天晚上，她蹲在我身旁，为我涂上红药水。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像是在擦拭一件极易破碎的瓷器。 “别哭，”她低声说，“你越哭，他越烦。” 我不明白，但我记住了。从那天开始，我学会了把眼泪藏起来。摔倒时不哭，饥饿时不哭，做噩梦时也不哭。我把每一次涌上心头的酸楚都压进心底，像往一个看不见的罐子里塞硬币，一格一格填满，直到再也装不下为止。 我们家的灯总是坏掉，父亲懒得换，母亲也从未提及。夜晚，屋子陷入一片漆黑，我只能躺在床上数墙上的裂缝。一条，两条，三条……那些裂缝如同地图上的河流，又仿佛某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后来我才明白，这些裂缝并非时间留下的痕迹，而是整栋楼即将崩塌的征兆。 三岁的我已经学会独立生活：自己洗澡、自己穿鞋、自己把饭吃完。母亲不再抱我，父亲甚至不愿看我一眼。他们像两道彼此互不干涉的影子，冷漠地共存于同一个屋檐下，而我则像一只躲在角落里的猫，独自悄然成长，无人问津，也无人阻拦。 有一次，我发起了高烧，体温飙升至四十度。母亲用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而父亲却依旧坐在客厅看电视，笑声震耳欲聋。我听见母亲低声请求：“送她去医院吧。”父亲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死不了。”就在那一刻，一个清晰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们会不会轻松一点？ 但我没死。烧退了，像一场未完成的雷雨，悄悄散去。然而，病愈后的我彻底变了。我不再开口说话。幼儿园老师询问问题时，我只会摇头；其他孩子唱歌时，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目光追随着窗外飞翔的鸟儿。它们翱翔得如此自由，仿佛不需要归巢。 三岁的我，早已懂得什么是“害怕”。害怕父亲推开门的声音，害怕母亲沉默的模样，害怕黑暗、大声、玻璃的碎裂声以及门锁的嘎吱声。但最让我恐惧的，是每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被困在这间压抑的屋子里。 有一天，我偷偷把母亲梳妆台上的镜子拿到厕所，关紧门，对着镜子轻声喊道：“妈妈。”声音细弱如蚊鸣，镜中的女孩张开嘴，却没有任何回应。我又试探着喊：“爸爸。”她依然纹丝不动。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尽管眼中无泪，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嚎，像极了一只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狗。 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第一次试图与人交流——尽管对象只是一个无法回答的存在。那也是我第一次尝试逃离——并非远离这个家，而是逃避那个脆弱无助的自己。 三岁的最后一天，母亲买了一条新裙子给我，鲜红色的，如同一道伤口的色彩。我穿着它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天空一点点暗下来。父亲没有回家，母亲也没有做饭。我们三人像是三颗散落在地板上的扣子，谁也无法拾起对方，更无法重新缝合彼此的关系。 夜深人静时，我躺在窄小的床上，听见墙壁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语。我闭上眼睛，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长大，长大就好了。”我不知道“长大”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唯有时间能让我离开这里。 三岁，是我第一次萌生逃走的念头。虽然我的双脚未曾迈出家门，但我的心已经开始借助时间的力量，寻求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