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世界只有厨房那么大。
煤气灶的蓝光像一口井,母亲俯身照一照,却照不见自己。
锅铲敲铁锅,当当当,是家里唯一的音乐,也是警报——
“别说话,他快回来了。”
我把这句话当儿歌,在心里唱熟,像天气预报。
父亲回来前,我得把自己收好:
鞋子并齐,呼吸调小,把“我”折成指甲盖那么大,塞进衣柜缝。
衣柜里有一件母亲的旧毛衣,羊毛味混着樟脑,我把它当被子,
数洞眼,一格是一分钟,熬得到他打呼噜,才算天黑。
那年九月,他们终于发现我“该上幼儿园了”。
报名那天,母亲从床底拖出一只红色书包,
拉链缺了牙,像笑的嘴,却装不进我的笑。
父亲没出现,他前夜打牌输了,早上在里屋摔酒瓶,
玻璃碎成星子,我偷偷捡了一块,握在手里,
棱角钻进皮肉,疼,但真实——
我第一次确认,原来“疼”也能成为“带在身上的东西”。
幼儿园在巷子尽头,铁门锈得发红,像一直张着嘴。
老师姓林,二十出头,指甲剪得圆润,声音却带薄荷味。
她蹲下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张张嘴,没声音。
那两个字“苏桃”像两块冰,卡在喉咙,一出口就会割人。
她等了三秒,替我写在胸牌上,一笔一划,
我盯着那二个字,像看别人——
原来名字可以写得这么温柔,像被手心的温度孵过。
教室里挂着一串纸鹤,风吹就撞,扑棱扑棱。
我坐着小板凳,看别的小朋友把父母的手当秋千,
荡来荡去,笑声亮得晃眼。
我把手塞进自己口袋,攥紧那块玻璃,
血珠顺着掌纹爬,像画地图,
终点是“家”,我却找不到回程。
中午发苹果,大红皮,闪着蜡光。
我舍不得咬,把它塞进书包侧袋,
想带回去给母亲——
她只在过年时吃过一次水果,是客人剩下的梨核。
下午做游戏,大家围成圈丢手绢,
我缩在角落,像一粒错位的扣子。
林老师走来,把一块粉色手绢放我掌心,
轻声说:“去跑一圈,没关系。”
我起身,腿抖得像刚学站的鹿,
圈子在我眼里变成旋转的星河,
我扔下手绢,拼命跑,
风把耳朵灌满,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像有人在里面敲门:
“让我出去。”
放学铃响,家长涌进来,
我贴着墙根,像水渍里干不了的影子。
母亲姗姗来迟,头发散着,眼角有青痕。
她伸手,我后退一步,怕掌心的血沾脏她。
她没坚持,只拎起书包,像拎一袋未拆封的错误。
路上经过小卖铺,冰柜嗡嗡响,
我抬头望,白汽冒上天,像慢放的云。
母亲忽然停下,掏出两枚硬币,
给我买了一根“小布丁”。
我接过来,凉得手指发痛,
却第一次尝到甜——
甜得像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
“你可以先活一活。”
夜里,父亲又输了钱,
把电视机掀翻,屏幕碎成银河。
我躲进厕所,锁扣坏掉,用背抵住门。
月光从排气扇漏进来,一条银线,割开黑暗。
我拿出那只幼儿园带回的苹果,
在月光下咬了一小口,酸得牙根发软,
却舍不得吐,一口一口咽下去,
连核也啃净。
血与苹果汁混在一起,顺着嘴角滴到衣领,
像偷来的勋章。
我对着镜子,无声地笑了一下,
镜里的女孩也笑,眼角挂着快要坠落的星。
那一刻,我六岁,
第一次把“明天”放进嘴里,
虽然酸,虽然带血,
但我已决定——
含着它,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