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际。
鹅毛般的白雪正纷纷扬扬地洒落,将整个院落裹进一片苍茫的素白里。
寒风卷着雪沫子,呜呜地拍打着窗棂,像是谁在风雪中低低啜泣。
院中的海棠树早已落尽了叶片,光秃秃的枝丫在风雪中瑟缩着。
唯有最高处那根系了多年的红绳,在寒风厉雪的抽打下,依旧倔强地晃晃悠悠飘荡着,红得像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又是一个寒冬……
墨彩环倚在床头,目光怔怔地落在窗纸上。
透进来的雪光惨白而清冷,将她脸上的皱纹照得愈发清晰。
她一头如雪的银发松松披散在靛蓝色的枕上,几缕发丝被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气流微微吹动,贴在苍白瘦削的脸颊上。
枯瘦如柴的双手搭在棉被上,指节因为病痛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时不时会不受控制地轻颤,又猛地攥紧胸口的衣襟,像是要按住那阵阵翻涌的疼痛。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突然在寂静的屋内炸开,墨彩环佝偻起身子,单薄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慌忙侧过头,用帕子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的殷红在素白的帕子上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又迅速凋零的红梅。
听到屋内撕裂般的咳嗽声,房门外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紧接着,“吱呀”一声轻响,屋门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
寒风裹挟着几片雪花趁机钻了进来,让红绳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
“师傅——!”
一个梳着单髻的年轻女子快步走了进来,青绿色的布裙下摆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她手中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药碗,碗沿氤氲的白气模糊了清秀的脸庞。
女子匆匆将药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顾不上拍掉身上的雪,便屈膝跪坐在床前,动作轻柔地扶起浑身无力的墨彩环。
“来,师傅,您先喝口水润润喉。”
女子从一旁端过温水,用小银勺轻轻舀起,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墨彩环唇边。
“药我已经熬好了……您喝下就会没事的……”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说罢便微微偏过头去,抬手飞快地抹了抹眼角,不想让墨彩环看到她通红流泪的眼睛。
可那不断颤抖的肩膀,却藏不住满心的恐慌。
墨彩环喝了两口温水,胸口的憋闷稍稍缓解。
她有些吃力地举起手,枯瘦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弟子的脸颊,语气虚弱却带着暖意:
“阿函,不要再白费力气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到了如今的地步,早已是药石无医了。”
“不——”
墨念函猛地摇头,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她把墨彩环微凉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满心依赖地蹭了蹭。
“不是这样的!我前几日去了百春堂,求着李掌柜给了我一株仙草,这药里加了仙草,一定有用的!”
“咳咳——”
墨彩环闻言,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起伏,口中再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哑声道:“我不是说过……不许你去那百春堂吗……你怎么……怎么还是不听话……”
百春堂的李掌柜向来势利,阿函为了求药,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
墨彩环看着弟子冻得发红的鼻尖,心中一阵阵地疼。
墨念函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松开,滚烫的泪珠一滴滴掉在墨彩环的手心里,带着她的体温渗进干枯的皮肤里。
“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您啊师傅……这世上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您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墨彩环心中一酸,不忍地闭上眼睛。
胸口处剧烈鼓动的心脏,宛若要跳出这只剩下一层单薄皮肉的胸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从指尖一点点流逝。
像握着沙的手,越想抓紧,流失得越快。
墨念函见师傅偏过头去不答话,只一味地急促喘息,心中涌上来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颗心。
她再也忍不住,哭喊着轻轻俯在墨彩环身侧,五指死死抓住她的衣袖,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正在溜走的生机。
“师傅…您不要走……求您了……”
墨彩环挣扎着举起胳膊,枯瘦的手搭在弟子的头上,像幼时无数次哄她入睡那样,轻轻抚摸着她乌黑的发丝。
语气一如数年那样温柔:“阿函,以后我不在了,你不要难过,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身上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飘摇着几乎快要熄灭,可那双依旧清亮的眸子里,却透着对弟子最深切的牵挂。
“墨家医馆,以后就要靠你一个人撑着了……”
她顿了顿,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要记住,藏巧于拙,与人为善,切不可再像上次那样,为了抢药材和人争执……”
墨念函听着这如同交代后事一般的轻声低语,胸口剧烈浮动了两下,死死压下喉间涌上来的一股腥甜。
“我听师傅的,”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我以后会好好活着,把墨家医馆发扬光大,一定不给师傅丢脸……”
墨彩环轻轻扬起唇角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却难掩那份慈爱。
哪怕垂老的面容爬满了岁月的痕迹,也依旧能看出曾经清丽俊秀的轮廓。
“傻孩子,我哪里是要你争光,我只希望你余生平安幸福,找一个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日后的生活和和美美……”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在透过眼前的弟子,看着遥远的过去。
“我老了,已经撑不住了……只遗憾……遗憾未能再见故人一面……”
墨念函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双眸眨了又眨,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师傅,您还想见谁?我去找,就算翻遍整个京城,我也一定把他找来见您!”
墨彩环眼中闪过一道微弱的光亮,像是暗夜中骤然亮起的星火,可那光亮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浅浅笑着,口中喃喃道:“你找不到他的……他那样的人,注定是云游四海,逍遥天地间的……我也……不想这样见他……”
说着,墨彩环艰难地侧过身,枯瘦的手指在枕下摸索了片刻,掏出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
信纸已经有些泛黄,边角处甚至带着细微的磨损,显然是被主人摩挲了无数次。
“如果以后……有一个叫韩立的男子来找我……你就把这封信交给他,”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就说……就说我此生能与他相识,已是幸运……”
墨念函连连点头,双手紧紧把墨彩环冰凉的指尖握在手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那双冻得发僵的手。
“我听到了师傅,阿函一定不会忘记的,我会把信好好收着,等他来。”
墨彩环缓缓叹了一口气,那口气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她的目光越过墨念函的肩头,望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悠远而缥缈,似乎透过这茫茫风雪,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穿着青衫的人。
“真想再看一次海棠花开啊……”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恍惚间,似乎有一道空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有什么愿望吗?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墨彩环迷茫地转了转眸子,心中那道执念此刻十分清晰。
“我……我要是有灵根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应该能在一起了吧……这天地之大,我好想和他一起去看看……”
“师傅!!”
一道声嘶力竭的哭喊自屋内骤然响起,惊得窗外的雪花都仿佛顿了顿。
墨彩环缓缓合上了双眼,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她那只摩挲着信纸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棉被上,那封泛黄的信也随之滑落在地。
屋内,寒风依旧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着那缕贴在墨彩环脸颊上的银发。
院外,风雪更急了,那根系在海棠树枝丫上的红绳,还在寒风中倔强地飘荡着。
韩大哥,这一世,雪落时我等过你,花开时我念过你。
如今大雪又至,我却等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我们,再也不能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