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序一夜未眠。
窗外的天空从墨黑渐变成鱼肚白,他始终坐在书桌前,等待着可能在任何一刻发生的时间回溯。每一次细微的声响——冰箱的嗡嗡声、水管里的流水声、远处汽车的鸣笛——都会让他浑身紧绷,以为那是世界重置的前兆。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清晨六点,阳光准时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划出熟悉的光痕。陈序缓缓起身,走到窗前。街道上的一切都与往日无异:李阿姨准时遛狗,书店老板摆放特价书,那片梧桐叶依旧落在相同的位置。
唯独不同的是,时间没有重置。他依然停留在“第二天”。
这是七十三次轮回中从未有过的情况。每一次,只要他成功复刻了相遇日的遗憾,时间都会在午夜准时回溯,将他带回9月18日的清晨。而如果他没有复刻成功——即苏静言在当天死亡——时间则会立即重置,不会等到第二天。
可现在,苏静言还活着,而时间却继续向前流动了。
陈序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规则的改变意味着他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对未来的预知。从现在起,每一步都是未知的领域。
他机械地完成早上的例行公事:洗漱,穿衣,准备早餐。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试探性的谨慎,仿佛随时可能触犯某种看不见的禁忌。
七点二十分,他准时出门。走到巷口的第三个路灯下时,他本能地放慢脚步,等待着那个本应出现的碰撞。
但今天没有苏静言。
理智告诉他这是理所当然的——相遇只发生在9月18日,而今天已经是19日。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将这一时刻的相遇刻入了肌肉记忆,以至于当她没有出现时,他感到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失落。
整个上午,陈序都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他像游魂一样穿梭在校园里,每一刻都在期待又恐惧着与苏静言的偶然相遇。他不知道在新的规则下,他们的互动会带来什么后果。如果昨天的微小偏离已经改变了世界的轨迹,那么今天的任何接触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
“陈序!”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凝固。是苏静言。
他缓缓转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嗨。”
苏静言小跑着追上他,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今天她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衬得肤色格外白皙。陈序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件衣服——在以往的所有轮回中,他从未见过9月19日的她。
“真巧,”她微笑着说,“我正想找你呢。”
“找我?”陈序感到心跳加速。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知范围。
“关于艺术史期中项目的事,”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份课程大纲,“我昨天后来想了想,即使不能一起合作,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分享一下参考资料?我对你提到的布克哈特观点很感兴趣。”
陈序的大脑飞速运转。在原有的时间规则下,他绝不会答应任何可能加深联系的请求。但现在规则已经改变,他失去了判断的依据。
“我...其实还没开始准备。”这是真话。在七十三次轮回中,他从未真正活到需要准备期中项目的时候。
“没关系,”苏静言似乎毫不意外,“我这边有一些资料,可以分享给你。要不...一起吃午饭?我带了便当,分量足够两个人。”
陈序下意识地想拒绝。安全的选择是保持距离,重复孤独的模式。但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了他:如果时间不再循环,如果这是唯一真实的现在,他的每一次选择都将产生永久性的后果。
“好吧,”他听见自己说,“谢谢。”
他们找了一处安静的树荫下落座。苏静言从包里拿出一个双层饭盒,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寿司、蔬菜沙拉和切好的水果。食物的摆放方式显示出制作者的用心。
“你自己做的?”陈序接过她递来的筷子,有些惊讶。
苏静言点点头:“我喜欢烹饪。觉得这个过程很治愈,就像...”她思考了一下措辞,“就像把混乱的食材变成有序的艺术品。”
陈序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寿司,放入口中。味道很好,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食堂午餐都要好。在以往的轮回中,他从未尝过她做的食物。
“昨天...”苏静言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犹豫,“我总觉得我们好像不是第一次见面。”
陈序的筷子差点掉落。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她歪着头,眼神中带着困惑,“就是一种感觉。特别是你看人的方式——好像你已经很了解对方,却在努力掩饰这种了解。”
陈序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伪装有如此明显的破绽。或者说,在时间循环中,由于每一天都会重置,这些细节从未被累积观察过。
“可能是我给人的错觉吧,”他勉强笑笑,“我经常被说成是‘看起来心思很重’的人。”
苏静言打量着他,似乎不完全相信这个解释,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她转换了话题:“那你对期中项目有什么想法吗?教授说可以自选主题,只要是关于文艺复兴艺术的都可以。”
陈序的思绪飞转。在第二次轮回时,他曾与苏静言合作过一个关于“文艺复兴建筑中的数学比例”的项目。那是一次愉快的合作,他们连续一周一起泡在图书馆,讨论、争辩、互相启发。然后在项目完成的那天晚上,苏静言因图书馆电路老化引发的火灾身亡。
“我还没想好。”他简短地回答,不希望任何与过去轮回相似的情节重演。
“我在考虑做一个关于女性艺术家在文艺复兴时期地位的课题,”苏静言说,“像索福尼斯巴·安圭索拉这样的艺术家,她们的作品和故事往往被主流艺术史忽略。”
陈序点点头。这是一个全新的方向,在以往的轮回中从未出现过。也许这正是安全的选择——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
“听起来很有意思。”他说。
午餐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分别时,苏静言递给他一个U盘:“这里面有一些基础资料,你可以先看看。如果有什么想法,随时联系我。”
陈序接过U盘,感觉它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个存储设备,更是一个联系的承诺,一个他以往总是拒绝的未来的可能性。
下午的建筑史课上,陈序难以集中注意力。他的思绪不断飘向那个U盘,以及它所代表的意义。下课后,他鬼使神差地走向图书馆,而不是直接回公寓。
在图书馆的电脑上,他插入U盘。里面不仅有苏静言承诺的艺术史资料,还有一个名为“个人作品”的文件夹。出于好奇,他点开了它。
里面是苏静言的绘画作品扫描件。大多是素描和水彩,主题从校园风景到人物肖像不等。陈序一张张翻看,仿佛通过这些画作窥见了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的灵魂。
最后一组画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它们描绘的都是同一个场景:一个男生坐在窗边看书,阳光从他的侧后方照射过来,在书页和他的手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尽管画作没有细致刻画面部特征,陈序却莫名觉得画中人很像自己。
画作的日期标注是近一个月内。而在他的记忆中,在本次轮回之前,苏静言应该从未注意过他的存在。
心跳加速,他关闭了文件夹,拔出U盘。规则的改变似乎不仅仅是时间不再循环那么简单。有些他以为永恒不变的过去,似乎也在悄然改变。
走出图书馆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沉。陈序在回公寓的路上经过一家便利店,橱窗里展示着当日报纸。日期赫然印着“9月19日”,头条新闻是关于城市地铁新线路开通的报道。
他走进便利店,买了一份报纸。新闻报道详细描述了地铁线路的规划过程和建设历程,时间跨度超过五年。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连贯,完全不像是一个只重复了一天的世界会有的背景故事。
回到公寓,陈序开始疯狂地搜索网络新闻、历史记录、任何可以验证世界连续性的资料。一切都表明,这个世界有着完整而连续的过去,远不止他所以为的“一天”。
夜幕降临时,陈序瘫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一堆资料和笔记。七十三次轮回的经验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他就像一个背熟了剧本的演员,突然被推上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舞台。
晚上八点,他的手机响起。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但陈序却莫名觉得它很熟悉。他犹豫了一下,按下接听键。
“是陈序吗?”电话那头传来苏静言的声音,“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刚刚在整理资料时,发现了一些关于安圭索拉的特别有趣的记载,想和你分享。另外...”她停顿了一下,“我好像把你的艺术史课本错放进我的包里了。你明天有空吗?我可以还给你。”
陈序握紧手机,指节泛白。在过去的轮回中,他从未给过苏静言他的电话号码,也从未有过她打来电话的先例。每一个新的互动都在提醒他,世界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
而最令他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期待这种偏离。
“明天...可以的。”他听见自己说。
挂断电话后,陈序走到窗边,望着城市的夜景。万千灯火如星辰般散落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的人生。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命运的密码,通过无数次重复和修正,找到了唯一能让苏静言活下去的道路。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也许,时间循环不是一种诅咒,而是一种保护。当循环结束时,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远处,一轮明月悄然爬上夜空。陈序注视着它,突然想起在第二十二次轮回中,他曾和苏静言一起在月光下散步。那天晚上,他们谈论着各自的梦想,她说到希望有一天能去佛罗伦萨,亲眼看看文艺复兴的杰作。
“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去。”他当时这么说,心里知道这承诺永远无法兑现。
而现在,站在一个不再循环的时间点上,陈序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象这种可能性。
但这种想象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因为在他的经验中,希望总是与毁灭相伴而行。
夜渐深,陈序仍站在窗前,如同一尊守望的雕塑。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规则的改变是福是祸。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因为这一次,可能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个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问号,沉默地投射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