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序度过了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每一次闭上眼睛,他都会看到苏静言以各种方式死去的画面,这些来自不同轮回的记忆碎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恐怖的拼贴画。当清晨的阳光终于透过窗帘时,他几乎感到一种解脱——至少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苏静言还活着。
他比平时更早地来到校园,希望在人群稀少的环境中理清思绪。走在林荫道上,他注意到一些以前从未留意的细节:一栋建筑外墙上的爬山虎已经泛红,图书馆前新安装了一个雕塑,甚至路面的几处修补痕迹也都是陌生的。
这个世界有着完整的过去,而他对这个过去的了解仅限于那不断重复的一天。
“陈序?你这么早就来了?”
他转过身,看到苏静言站在不远处,手中拿着两杯咖啡。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灰色毛衣,头发扎成一个松散的低马尾。在陈序的记忆中,他从未见过她这般随性的打扮——在永恒轮回的9月18日,她总是穿着那件标准的白衬衫和蓝裙子。
“我...有点睡不着。”他实话实说。
苏静言递给他一杯咖啡:“拿铁,不加糖。希望我猜得对。”
陈序接过咖啡,心中警铃大作。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口味?在轮回中,他们从未一起喝过咖啡。
“谢谢,但你怎么...”
“昨天在图书馆,我看到你买咖啡,”她微笑着说,眼神中有一丝狡黠,“我可能稍微观察了一下你。”
这种解释合情合理,但陈序的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在七十三次轮回中,他学会了捕捉那些细微的异常,而苏静言今天的整个举止都带着某种他无法名状的熟悉感,仿佛他们已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而非刚刚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
“你的书,”她从背包里拿出那本《欧洲美术史》,“抱歉,昨天真的是不小心放错了。”
陈序接过书,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的。一瞬间,一股奇怪的电流般的感受穿过他的手臂,伴随着一些模糊的画面:苏静言在画架前回头对他微笑;两人在雨中共撑一把伞;她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脸...
他猛地抽回手,书差点掉在地上。
“你没事吧?”苏静言关切地问,“你的脸色突然好苍白。”
“没事,”他强装镇定,“只是昨晚没睡好。”
他们并肩走向教学楼,秋天的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序偷偷观察着苏静言,试图找出她身上那种违和感的来源。她的步态、手势、甚至说话时眉毛微挑的样子,都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远超一天相识应有的程度。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苏静言突然问,“市美术馆有一个文艺复兴的小型特展,展出来自意大利的几幅真迹。我想去看看,为期中项目找点灵感。”
陈序的心跳漏了一拍。在第十一次轮回中,他们也曾一起去过美术馆。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他们在提香的一幅画前站了许久,讨论光与色彩的关系。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苏静言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倒。
“我...可能有点事。”他本能地拒绝。
“真遗憾,”苏静言看起来有些失望,“那我自己去吧。说起来也挺奇怪的,我总觉得我们已经一起去过美术馆了。”她轻笑一声,摇摇头,“可能是既视感吧,有时候新去一个地方,却感觉以前来过。”
陈序几乎停止呼吸。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巧合了。
分别后,陈序一整天的课都心不在焉。他的思绪不断回到苏静言那句无心的话上。如果时间循环的规则已经改变,如果世界不再重置,那么为什么苏静言会有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她也在某种程度上保留着轮回的记忆?
下课后,他鬼使神差地登上了前往市美术馆的公交车。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确认展览内容是否与期中项目相关,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是想验证一个可怕的猜想:苏静言是否也被困在这个时间的迷宫中。
美术馆里人不多,陈序很快在文艺复兴展厅找到了苏静言。她正站在一幅小型油画前,背影显得专注而孤独。画作是庞托莫的《基督下十字架》,扭曲的人物和鲜艳的色彩在展厅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陈序没有立即上前,而是躲在立柱后观察。他注意到苏静言在看画时的细微表情变化——她的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动着,仿佛在自言自语。这是她在专注思考时的习惯表情,他曾在多次轮回中见过,但理论上,现在的他应该不知道这个细节。
“你还是来了。”
陈序吓了一跳。苏静言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藏身的方向,脸上带着了然的表情。
“我...刚好忙完了。”他尴尬地从立柱后走出。
苏静言没有揭穿他的明显谎言,而是指向面前的画作:“看这个色彩运用,多么大胆。尤其是这种红色,像不像凝固的血液?”
陈序走近画作,仔细端详。的确,画面中的红色有一种奇特的质感,既鲜艳又深沉,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更奇怪的是,这红色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让他联想到...死亡。
在第二十八次轮回中,苏静言死于失血过多。那天她穿着白色连衣裙,鲜血从伤口渗出,染红了布料,正是这种颜色。
“你还好吗?”苏静言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又走神了。”
陈序摇摇头,试图驱散那些不快的记忆:“抱歉,这幅画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不好的事情?”她敏锐地问。
陈序没有回答,而是转向另一幅画。这是索福尼斯巴·安圭索拉的自画像,画中的女艺术家手持调色板,目光直视观者,带着平静的自信。
“这就是你项目要研究的艺术家?”他转移话题。
苏静言点点头,眼神闪烁着兴奋:“是的。看她的笔触多么细腻,尤其是对脸部光影的处理。在16世纪,女性艺术家要获得这样的成就需要克服多少困难啊。”
他们沿着展厅慢慢走着,讨论着每一幅作品。陈序惊讶地发现,苏静言对艺术的理解比他想象的要深入得多。她不仅能分析技法和风格,还能解读作品背后的文化和社会语境。这不像是一个大一学生应有的知识储备。
“有时候我觉得,”苏静言在一幅描绘圣经场景的画作前停下,“我们的生活就像这些宗教画,表面上是熟悉的故事,但细节处却隐藏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陈序感到后背发凉:“什么意思?”
“比如说,”她转向他,眼神深邃,“我们才认识两天,但感觉却像已经相识很久。你不觉得吗?”
展厅的灯光似乎突然变得刺眼。陈序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旁边的墙壁。无数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翻涌:苏静言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问过类似的问题,而他的回答每次都不一样,结果也都不同。
“也许是因为我们有很多共同兴趣。”他最终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
苏静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也许吧。”
他们走出美术馆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街道上弥漫着傍晚特有的宁静氛围。
“一起吃晚饭吧,”苏静言提议,“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面馆。”
陈序本该拒绝。在未知的规则下,每一次额外的接触都可能带来风险。但一种强烈的渴望压倒了他的谨慎——渴望正常的人际交往,渴望不再孤独地守护秘密,渴望真正了解这个他似乎已经认识了一生的女孩。
“好。”他听见自己说。
面馆很小,只有五六张桌子,但干净整洁。老板娘似乎认识苏静言,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
“你常来?”陈序问。
苏静言点点头:“这是我叔叔开的店。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写作业。”
陈序环顾四周,墙上的老照片记录着面馆的历史。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年轻的老板娘抱着一个小女孩,背景是这家面馆的开业典礼。小女孩明显是苏静言,但奇怪的是,照片角落还有一个男孩的侧影,看起来异常眼熟。
“那是谁?”他指着那个男孩问。
苏静言凑近看了看,皱起眉头:“不知道,可能是某个顾客的孩子吧。怎么了?”
陈序摇摇头,心跳却加快了。那个男孩的侧影,分明是童年时的自己。但他从未见过这张照片,也确定自己从未到过这家面馆。
面食上桌,热气腾腾的汤面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陈序食不知味,思绪仍然停留在那张照片上。如果时间循环已经结束,如果现在是一个连续的世界,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可能存在的交集?
“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苏静言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陈序张了张嘴,几乎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七十三次轮回的孤独沉重得让他难以承受,他渴望有人分担这个秘密。但理智阻止了他。如果苏静言真的与时间循环有关,告诉她真相可能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如果她与此无关,她只会把他当成疯子。
“只是...调整期吧,”他最终说,“大学生活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苏静言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眼神中仍有一丝疑虑。
饭后,他们沿着河岸散步。夜风微凉,水面上倒映着城市的灯光,像散落的星辰。陈序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仿佛这个时刻本该属于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你看那边,”苏静言指着对岸的一栋建筑,“听说那是城里最老的图书馆,保存着很多古籍。我一直想去看看,但总是找不到机会。”
陈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在第三十五次轮回中,他曾和苏静言一起去过那个图书馆。他们在古籍区度过了一个下午,然后在下楼梯时,苏静言失足跌落...
“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去。”苏静言的声音将他从可怕的回忆中拉回。
陈序没有立即回答。他的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一方面,他渴望创造新的记忆,取代那些恐怖的轮回经历;另一方面,保护苏静言的本能强烈得几乎成为一种生理需求。
“再说吧。”他最终含糊地回应。
送苏静言回宿舍后,陈序独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夜晚的街道安静得诡异,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人行道上回荡,像孤独的心跳。
回到公寓,他立即打开电脑,开始搜索那家面馆的信息。网站上显示,面馆已经经营了二十年,老板娘确实姓苏。在“我们的故事”页面,他找到了更多老照片,但再也没有出现那个像他的男孩。
难道只是巧合?或者是他太累产生的错觉?
接着,他搜索了市美术馆的特展信息。根据网站介绍,这次展览的展品是上周才从意大利运抵的,布展工作直到前天晚上才完成。这意味着,在时间循环的9月18日,这个展览根本不存在。
陈序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一切证据都表明,他现在所处的世界是连续而真实的,有着他未曾经历的过去和未来。但为什么会有那些奇怪的熟悉感?为什么苏静言会说出那些暗示着共享记忆的话?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击中了他:也许时间循环从未真正存在过。也许那些轮回的记忆只是他大脑创造的幻觉,一种应对创伤的心理机制。也许在真实的过去中,他和苏静言确实有过交集,但某种事件导致他遗忘了这些记忆,转而创造了循环的幻想。
这个解释合理得令人恐惧。
但如果是这样,如何解释他对未来事件的预知能力?如何解释那些详细到可怕的死亡场景?
陈序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的月亮。它依然挂在熟悉的位置,散发着冷静的光芒,见证着人间的困惑与秘密。
他拿出手机,翻到苏静言的号码。只需要按下通话键,他就可以直接询问那些困扰他的问题。但手指在按键上方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按下。
无论真相是什么,他现在唯一确定的是,苏静言还活着。而对陈序来说,这就足够了。
远处,夜班公交车的灯光划破黑暗,像一颗流星短暂地照亮了街道。陈序注视着那道光,突然意识到,在这个看似连续的世界里,他可能仍然是唯一知晓其他可能性的人。
而这种知晓,既是一种诅咒,也是一种责任。
明天,他决定去一趟那个老图书馆。如果世界真的有秘密,那里或许藏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