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发黄的叶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墨渊堂内激起了难以想象的波澜。
薛神医几乎是连夜对那叶片及附着土壤进行了查验,结果令他脊背发凉。那阴寒的药物被巧妙地混合在肥料之中,极难察觉,若非特意针对性地查验,根本无从发现。其药性正如他所料,与萧煜所中之毒中的几味关键辅药相克,长期置于附近,会潜移默化地阻碍毒性拔除,拖垮身体根基。
下毒之人,不仅心思歹毒,更对萧煜的病情和用药极为了解!
墨影的动作更快,凭借叶片特征,暗中排查,很快便锁定了来源——王府花房的一名老花匠。顺藤摸瓜,牵扯出的线索却隐隐指向了宫中某位贵人安插的耳目,甚至与柳侧妃的母家似乎也有若有似无的关联。
水比想象得更深,也更浑。
这一切,都是在绝对隐秘中进行。对外,靖王府依旧平静,王爷依旧昏迷,王妃依旧在偏僻的听竹苑里“静养”。
然而,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次日黄昏,墨影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听竹苑窗外。
这次他带来的不是参茶,而是一句口信。
“王爷病体沉疴,寻常汤药恐难见效。薛神医提及,或可尝试药浴,借水温与药力通达经络。然药浴需专人看护,时刻观察反应,调适水温。王府之内,此事关涉王爷安危,需绝对可靠之人。”墨影的声音依旧平板,但传达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薛神医问,娘娘可愿一试?”
沈静姝正在修剪一盆新送来的茉莉花,闻言,剪子的动作顿了顿。
药浴?让她去?
这哪里是让她去伺候沐浴,分明是借着这个由头,让她能够名正言顺、近距离地接触萧煜,并且参与到他治疗的核心环节中来!
是试探?还是信任的初步交付?或者,是他们发现了什么,需要借助她的【基础医术】或是她这“局外人”的身份?
无论哪种,这都是一个巨大的突破,也是极度的风险。
一旦答应,她就彻底被绑上了靖王这条船,再无退路。王府内外的暗敌,都会将她视为眼中钉。
她沉默了片刻,将银剪放下,抬起眼,看向窗外那双沉静锐利的眼睛:“王爷安危为重,臣妾义不容辞。只是……此事需得周嬷嬷同意吧?毕竟内院事务,皆由她掌管。”
她故意点出周嬷嬷,既是现实顾虑,也是一种反问——你们能搞定她吗?能确保我的行动不受掣肘吗?
墨影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如此问,立刻答道:“娘娘放心。陛下关切王爷病情,已口谕王府,一切以王爷诊治为优先,任何人不得阻挠。薛神医会亲自向周嬷嬷分说此事。”
原来如此。搬出了皇帝的口谕!看来皇帝经过账目一事,对她也多了几分莫名的“信心”,或者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又一次尝试。
但无论如何,这把尚方宝剑,来得正是时候。
“既如此,”沈静姝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凛然的光彩,“臣妾遵命。”
当夜,月明星稀。
沈静姝只带了春桃,跟着墨影,第一次踏入了守卫森严的墨渊堂。
一进内室,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其中还混杂着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沉闷气息。屋内灯火通明,薛神医早已候在一旁,几个一看便是心腹的哑仆正将一大桶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汤倒入屏风后的浴桶中。
屏风之后,隐约可见一个身影靠坐在浴桶中,黑发如墨,披散在桶沿,露出线条流畅却略显单薄的肩膀和背部。水面漂浮着厚厚的药材,看不清水下情形。
那便是靖王萧煜。
沈静姝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她名义上的夫君。
“王妃娘娘,”薛神医上前行礼,神色凝重,“药浴已备好。水温需始终保持微烫,不可过凉或过沸。每隔一刻钟,需加入这瓶中的药引三滴,并用银针刺激王爷足底涌泉穴,助药力吸收。老夫会在外间候着,若有任何异常,请立刻唤我。”
他将一个温着的小玉瓶和一套银针递给沈静姝,交代得十分仔细。
沈静姝深吸一口气,接过东西,郑重颔首:“神医放心,我记下了。”
薛神医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哑仆退了出去,并关上了内室的门。春桃和墨影则守在了外间。
屏风之后,只剩下她,和浴桶中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水汽氤氲,药香弥漫,气氛莫名有些凝滞和……尴尬。
沈静姝定了定神,抛开杂念,走到浴桶边。
凑近了看,更能看清萧煜的侧脸。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下颌线条紧绷,即使昏迷中,眉宇间也似乎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和痛楚。但他的容貌极其俊朗,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线,有种脆弱又凌厉的矛盾美感。
非礼勿视。沈静姝移开目光,专注于正事。
她先试了试水温,微微烫手,正是合适。她依照吩咐,小心翼翼地往水里滴入三滴药引。药引入水,一股奇异的辛香弥漫开来。
接下来是银针刺激涌泉穴。她蹲下身,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托起萧煜的一只脚。
他的脚型修长,因为久病略显消瘦,脚底皮肤温热。沈静姝屏住呼吸,按照【基础医术】里关于穴位的知识,找准位置,小心翼翼地捻针刺入。
就在银针刺入的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手下的小腿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沈静姝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看向萧煜的脸。
他依旧紧闭双眼,呼吸平稳,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是神经反射?还是……
她压下心头的惊疑,继续进行。另一只脚也是如此操作。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额角沁出细汗。这活儿不仅需要技术,更需要心理素质。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时刻关注着水温,不时添加热水保持温度,每隔一刻钟便重复滴药引和扎针的动作。
内室极其安静,只有水流偶尔晃动的轻微声响,以及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看着浴桶中那个毫无知觉的男人,看着他苍白皮肤下微微凸起的锁骨,看着水珠从他湿漉的发梢滚落,忽然生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他们本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被一道荒谬的圣旨绑在一起。她是来冲喜的祭品,他是昏迷不醒的活死人。
可现在,她却在他最毫无防备的时刻,守护着他最脆弱的生命线。
这种关系,塑料得不能再塑料,却又因为共同的目标和隐秘的危险,生出一点诡异的“战友”情谊?
真是……离谱又现实。
就在她又一次弯腰添加热水时,许是弯得太低,袖中一件物事不小心滑落,“噗通”一声轻响,掉进了浴桶里。
是她白日里随手揣进去,用来练习针法的一枚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的桂花糖糕……
沈静姝:“……”
浴桶里的萧煜:“……”
(虽然他依旧昏迷,但沈静姝莫名觉得空气凝固了一瞬。)
完蛋!社死现场!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捞,那糖糕却已在热水中迅速化开,油纸散开,一丝极淡极淡的甜香混入了浓重的药味之中。
沈静姝僵在原地,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这要是被薛神医或者墨影知道,她怕是要被当成谋害王爷的嫌疑犯了!
她正不知所措,却忽然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像是幻觉的吸气声。
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萧煜的脸。
他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睁开,但那一下颤动,绝非错觉!
而且……他那原本因为痛苦而紧抿的薄唇,似乎……极其微弱地放松了一丝弧度?仿佛嗅到了什么令他安心的气息?
沈静姝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是巧合?还是这误打误撞的桂花甜香,反而阴差阳错地刺激了他的某种感知?
她不敢确定,但心中却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
她看着那张在氤氲水汽中显得不再那么冰冷锐利的脸,鬼使神差地,用极低的声音,像是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
“王爷夫君,你这‘工伤’待遇可真特别,还有美女下属贴身伺候药浴……就是这工作环境有点费腰。”
说完她就后悔了!跟一个昏迷的人吐槽个什么劲!
然而,下一秒,她清晰地看到,萧煜的嘴角,那抹极淡极弱的弧度,似乎又加深了一丝丝。
仿佛冰雪初融的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痕。
沈静姝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内室里,药香、水汽、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正在悄然改变的氛围,缓缓流淌。
塑料夫妻的第一次“携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塑料。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仿佛共享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带着桂花味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