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山下的长街，总带着几分洗不干净的灰扑扑。日头斜挂着，要落不落，把人的影子拖得老长。空气里混着尘土、炊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只有特定鼻子才嗅得出来的……陈年怨气。魏无羡就踢踏着这么一条街，手里转着他那管通体黝黑的陈情笛，百无聊赖。
怀里的几块碎银子硌人，是温情出门前塞过来的，嘱咐声言犹在耳：“买点新鲜萝卜回来，要水灵灵的，别又拿些歪瓜裂枣糊弄！” 想到温情拎着锅铲横眉竖目的模样，魏无羡摸了摸鼻子，觉得这差事比当年在乱葬岗画辟邪符阵还要枯燥几分。
买萝卜？他夷陵老祖如今的日子，可真真是……返璞归真。
正盘算着是先去街角那家瞅瞅，还是干脆赖在酒肆里灌两杯再说，一道身影猛地从旁边小巷里撞了出来，结结实实，一头栽进他怀里。
力道不小，带着一股慌不择路的冲劲。魏无羡下意识后退半步稳住身形，手里的陈情笛差点脱手。低头一看，是个女子，云鬓微乱，衣衫上沾了尘土，看不清脸，只觉身段纤细，瑟瑟发抖。
没等他开口，那女子已顺势滑跪下去，抬起头的瞬间，一双含了泪的眸子直直撞进魏无羡眼里。水光潋滟，带着惊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哀求。“公子，公子救救我！” 声音颤着，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魏无羡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夷陵地界，求到他头上的，多半不是什么寻常麻烦。他目光掠过女子微微凌乱的发髻和虽然沾尘却质地不俗的衣料，没做声，只是慢悠悠地，用那冰凉的笛子末端，轻轻挑起了女子的下巴。
一张脸彻底暴露在夕阳余晖下。肌肤胜雪，眉眼如画，此刻泪盈于睫，更添三分凄楚，七分艳色。当真是……魏无羡心底啧了一声，面上却勾起他那惯有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叹道：“当真是花容月貌啊。”
女子，或者说，芍药——魏无羡听见她后来这样自称——似乎被这轻佻的举动和言语惊住，泪珠悬在睫毛上，忘了落下。但她反应极快，立刻伸出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了魏无羡垂在身侧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有人追我……他们、他们要抓我……” 她喘息着，回头惊恐地望了一眼来时的巷口。
魏无羡顺着她的目光瞥去，巷子深处阴影幢幢，并无即时追兵的身影。他收回笛子，在指间转了一圈，语气依旧散漫：“追你啊……光天化日的，莫不是姑娘你欠了人家赌债？”
芍药用力摇头，泪水终于滚落：“不是的！我……我是逃出来的，他们要把我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老套的说辞。魏无羡心里评价着，目光却在她抓住自己衣角的手上停顿了一瞬。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腕纤细，看起来确实不像习武之人。只是……那袖口边缘，似乎沾着一点极淡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暗红色痕迹，不像胭脂，倒像是干涸的血迹。
有趣。
他正待再“盘问”两句，街角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呼喝：“那边看看！”“肯定跑不远！”
芍药浑身一颤，抓着他衣角的手收得更紧，仰起的脸上满是绝望的乞求。
魏无羡叹了口气。麻烦这东西，果然是自己长脚会找上门的。他一把将芍药从地上拉起来，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跟着我，别出声。”
也没管她跟不跟得上，魏无羡转身就拐进了另一条更狭窄的岔路。他步子迈得大，专挑七拐八弯、堆满杂物的巷子钻。芍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气息急促，但竟也咬着牙没落下太远，除了裙摆被勾蹭了几下，并未发出更多声响。
穿过大半个杂乱无章的居住区，身后的追逐声早已听不见。魏无羡在一处废弃宅院的后墙根停下脚步，这里僻静，只有野草疯长。他回头，看着扶着墙壁微微喘息的芍药，夕阳最后一点光晕描摹着她的侧影，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
“行了，暂时安全了。” 魏无羡抱臂倚着斑驳的墙壁，“说说吧，姑娘何方神圣？追你的又是哪路神仙？”
芍药缓过气，对着魏无羡深深一福：“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名叫芍药，本是……本是邻县人士，家中遭难，被歹人掳掠，今日侥幸逃脱……” 她言辞闪烁，显然有所隐瞒。
魏无羡也不点破，只似笑非笑地问：“哦？那芍药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总不能一直跟着我这个陌生人吧？”
芍药抬起头，目光坚定起来：“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芍药无以为报，愿追随公子左右，为奴为婢，报答恩情！”
“为奴为婢？” 魏无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我可养不起闲人。看见没？” 他拍了拍怀里那几块打算买萝卜的碎银子，“这就是我全部家当。跟着我，只能喝西北风。”
“芍药吃得苦，什么活都能干！” 她急切地表态。
魏无羡摆摆手，转身作势要走：“免了免了。江湖救急，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哦不，还是后会无期比较好。”
他迈开步子，心想这总该甩掉了吧。这女子来历不明，麻烦缠身，他魏无羡自己一身虱子还没抖落干净，实在没心思再招惹是非。
然而，他没走出十步，就听见身后细碎而固执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芍药果然不远不近地跟着，见他回头，立刻停下脚步，垂着眼，一副逆来顺受却又绝不放弃的模样。
魏无羡挑眉，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他猛地停住，转身。芍药也立刻刹住，差点撞上他。
“喂，我说……” 魏无羡有点头疼了，“你这人怎么……”
话没说完，芍药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扑向他：“公子小心！”
几乎同时，破空之声从侧面袭来！几支淬了绿的短箭悄无声息地射至，目标本是魏无羡的后心。芍药这一扑，正好将他推开，而一支箭矢则擦着她的手臂掠过，带起一溜血珠，另一支更是直接钉入了她的肩头！
芍药闷哼一声，软软倒下。
魏无羡眼神瞬间冷冽。他旋身将芍药护在身后，陈情笛已横在唇边。阴风骤起，伴随着凄厉的鬼哭，几道黑影从废弃宅院的墙头扑下，动作僵硬，眼神空洞，分明是受人操控的低阶走尸。
“呵，还真有不怕死的。” 魏无羡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笛声起，呜咽凄厉，如泣如诉。那几只扑来的走尸动作顿时僵住，随即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拉扯，开始互相攻击撕咬起来。
对付这种货色，甚至无需他动用真正的实力。片刻工夫，几只走尸已化作一地真正的残肢断骸，散发出腐臭。
魏无羡收起笛子，快步走到倒在地上的芍药身边。她脸色苍白如纸，肩头的箭伤处汩汩冒着黑血，显然是喂了毒。手臂上被擦伤的地方，血迹蜿蜒流下，浸湿了袖口。
他蹲下身，先封住她肩头几处大穴减缓毒性蔓延，然后想去查看她手臂的伤势。就在他握住她手腕，想要撩开袖子的刹那——
魏无羡的动作猛地顿住。
芍药那只白皙的手掌心，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此刻因为受伤和血流加速，正隐隐浮现出一个暗红色的图案。那图案复杂而诡异，透着一种不祥的古老气息，绝非凡俗之物。魏无羡对符咒阵法涉猎极深，一眼便看出，这绝非什么祈福的印记，更像是一种……束缚，或者……烙印。
他抬起头，看向芍药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这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此刻更添了几分破碎感。可她掌心的咒印，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魏无羡的心头。
救美？遇险？追随？
所有的巧合，此刻都透出一股精心策划的味道。
他盯着那张苍白的脸，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啧，为了留在我身边，连毒箭都敢挡……芍药姑娘，你这‘报恩’的方式，可真够拼命的。”
芍药缓缓睁开眼，眸中水光未退，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沉淀了下去。她看着魏无羡洞悉一切的眼神，没有惊慌，没有辩解，反而极轻、极缓地，弯起没有血色的唇角，露出一抹虚弱的、却意味深长的笑。
她声音很低，带着伤后的气音，一字一句，却清晰地敲在魏无羡耳膜上：
“公子既然看出来了……那不妨猜猜，我究竟……是谁？”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