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令（魏无羡篇）

驴车吱呀呀地驶回乱葬岗那令人窒息的边界，怨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芍药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魏无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带着淡淡皂角味和一丝酒气的旧外袍。方才在镇上，阳光和烟火气曾短暂地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但一回到这里，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和自身处境的绝望便再次攫住了她。

魏无羡那句关于秦愫的轻飘飘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透了她勉强维持的镇定。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锐利得能剥开她所有的伪装，直刺内里最不堪的秘密。

温情迎上来，先是关切地摸了摸芍药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脸色怎么比出去前还差？是不是累着了？快回去躺着！”她不满地瞪了魏无羡一眼，“你就不能消停点！”

魏无羡跳下车，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却掠过芍药苍白而隐忍的脸，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停顿了一瞬。他没反驳温情，只是懒洋洋道：“温大医师，人我给你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了，一根头发都没少。剩下的交给你了。”

说完，他竟真的不再多看芍药一眼，转身就朝着他那间更靠近乱葬岗核心区域的石室走去，背影潇洒得近乎无情。

温情扶着芍药回到居所，让她躺下，又端来一直温着的药。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芍药机械地接过，一饮而尽。滚烫的药液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四肢百骸。

“别多想。”温情接过空碗，语气放缓了些，“他那个人，嘴坏心……哼，反正你养好伤最要紧。”她看得出芍药心神不宁，只当是被魏无羡吓的或是旧事重提心生恐惧。

芍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低声道：“谢谢温姑娘，我没事。”她闭上眼，假装休息，内心却翻江倒海。

魏无羡的试探，金氏灭口的狠绝，掌心血契的威胁，还有那个她必须完成的任务……像无数条锁链，将她越捆越紧，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逃离金麟台前那个昏暗的佛堂，那位捻着佛珠、面容慈悲的“夫人”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指令：“芍药，你的命，你全族人的命，都系于此行。成功了，你们都得解脱；失败了，或者……你心软了，你知道后果。”

心软？她对魏无羡吗？那个传说中十恶不赦、诡谲莫测的魔头？可这几日接触下来，他看似玩世不恭，言语刻薄，却并未真正伤害她，甚至……允许她这个明显的“麻烦”留在这危机四伏的乱葬岗。他给她疗伤，带她去查证，虽然句句试探，却又仿佛给了她一丝辩解的机会。

这种矛盾，让她原本坚定的心，泛起了一丝连自己都害怕的涟漪。

夜深人静。

芍药因肩伤和心事，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中，是族人痛苦扭曲的脸，是掌心咒印灼烧的剧痛，是魏无羡那双看透一切、最终化为冰冷杀意的眼睛……

她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心脏狂跳不止。石室内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山风呼啸和某种不知名生物的哀嚎。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抱紧双臂，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就在这时，一阵低缓、悠扬的笛声，穿透了厚厚的石壁，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

是陈情。

那笛声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鬼气森森、催魂夺魄。此刻听来，竟有几分空旷寂寥，像月光下孤独流淌的溪水，又像是一个人漫步在荒原，对着无边夜色低声诉说。笛音婉转起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奇异地抚平了她噩梦带来的惊悸。

是魏无羡。

他还没睡？还是在……守夜？

芍药鬼使神差地，轻轻挪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巨石上，魏无羡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沐浴着清冷的月光。他背对着这边，身影在浩瀚的夜空下显得有些单薄孤寂。笛声正是从他唇边的陈情笛流淌而出，与这乱葬岗的怨气似乎融为一体，却又奇妙地涤荡着其中的暴戾，只剩下苍凉。

这一刻，芍药忽然觉得，这个被天下人唾弃的夷陵老祖，内心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沉重和孤独。他并非天生邪魔，只是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笛声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归于寂静。魏无羡放下笛子，仰头望着那轮冷月，许久未动。

芍药悄悄退回床铺，心跳依然很快，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楚和悸动。她摸向掌心被绷带包裹的咒印，那里似乎还在隐隐发烫。

第二天，芍药的精神更差了些，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

魏无羡倒是像忘了昨天的不愉快，提着一包还冒着热气的油饼出现，扔给温情和芍药一人一个。“山下老王家的，凑合吃。”

他自己叼着一个，靠在门边，看着芍药小口小口地咬着油饼，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你那血契，发作有时辰规律吗？还是随心所欲，看那位‘夫人’心情？”

芍药拿着油饼的手一僵，垂下眼帘，声音很低：“……每月十五，月圆之时，是固定发作之期。平日……若任务无进展，或……或有异动，也会被催动。”

“每月十五……”魏无羡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若有所思地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快了。”

是啊，快了。离下一个十五月圆，只剩不到十天。芍药的心猛地一沉。到那时，如果她还不能取得进展，等待她和族人的，将是炼狱般的折磨。

魏无羡将最后一口油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走到芍药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他的目光不再带有之前的戏谑或锐利，而是出一种近乎平静的探究。

“芍药，”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你说你是被迫的，想救你的族人。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芍药的心跳漏了一拍，屏住呼吸看着他。

“告诉我，除了杀我和夺阴虎符，金氏，或者说你背后那位‘夫人’，到底还想从乱葬岗得到什么？或者，她真正忌惮的，是什么？”魏无羡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你想解脱，我也想搞清楚这些阴魂不散的麻烦。也许，我们的目的，并不完全冲突。”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真诚，让芍药几乎想要脱口而出。她知道一些零碎的信息，一些金麟台暗流下的隐秘……可是，她能说吗？血契的反噬，那位夫人的手段……她敢赌魏无羡能对抗这一切吗？

看着她眼中剧烈的挣扎和恐惧，魏无羡没有逼问。他站起身，淡淡道：“不急，你慢慢想。在月圆之前，你还有时间。”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背对着她说了一句：“记住，在这里，想你死的人很多，但至少现在，我不想。”

说完，他大步离去，留下芍药一个人，握着早已凉透的油饼，心乱如麻。魏无羡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心境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是威胁？还是……承诺？

她分不清。只觉得原本清晰的任务界限，开始变得模糊。而心底某个角落，一种不该有的、微弱的光亮，似乎在悄悄萌生。这光亮让她害怕，却……又忍不住心生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