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的话音在破屋内落下,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完全辨明的滞重。那声“不止是银子”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诡异地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阿婉静静地望着他,那双含了秋水的眸子,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显得格外深,也格外空。她没有问那是什么,也没有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弟弟,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断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
“阿…阿姐…”地上的少年,名叫阿弃,此刻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带着哭腔,手脚并用地想爬回床边,像是要寻求一点依靠,又像是想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来自江澄的、可能存在的伤害。
江澄的指尖,那刚刚熄灭紫电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看着阿婉,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看着她因用力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单薄得可怜的胸膛。他惯于处理叛徒、镇压邪祟,手段雷霆,从不留情。可面对一个油尽灯枯、直言自己死期的女子,他那些惯常的手段,全都失了效。
“他偷了你的东西,是他的错。”阿婉终于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字字清晰,“该怎么处置,原该由您…江宗主,是吗?”她似乎从他刚才未竟的话语和那枚隐约可见的九瓣莲银铃上,猜出了他的身份。这认知并未让她露出更多惊惧,只是眼底那抹哀愁,似乎更深了些。“只是…可否容他…容他再陪我几日?”
她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更急,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她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她放下帕子,江澄眼尖地瞥见,那素色的帕子一角,泅开了一小团刺目的暗红。
阿弃也看见了,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江澄的眉头拧得更紧。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像一座山,压得这破屋愈发逼仄。雨声敲打着屋顶的破瓦,滴滴答答,像是催命的更漏。
良久,他忽然动了。不是走向阿弃,也不是拿出锁链绳索,而是转身,走到了那张唯一的破木桌旁。桌上除了一个豁口的瓦罐和几个粗陶碗,空无一物。他伸出手,从怀中取出那个被阿弃偷走的钱袋,又从钱袋里,拿出了那枚小小的、触手温润的私印。
他将私印重新收回怀中贴身放好,然后,拿着那个依旧沉甸甸的钱袋,顿了顿,将它轻轻放在了桌上。
银子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弃愣住了,忘了哭。
阿婉也怔住,秋水般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愕然,看向江澄。
江澄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声音冷硬,听不出什么情绪:“云梦江氏,尚无苛待将死之人的规矩。”
这话说得近乎刻薄,与他放下的钱袋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他顿了顿,终于转回视线,落在阿婉脸上,那目光锐利,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这银子,算是买他几日安分。在你…之前,他若再敢行窃,或踏出这屋子半步,”他的眼神骤然冰寒,扫过地上的阿弃,“我便废了他这双手。”
阿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把手藏到了身后。
阿婉看着他,眼中的愕然慢慢褪去,化作一种更深、更复杂的东西。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又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那笑容虚弱得像随时会碎掉。
“多谢…江宗主。”她轻声说。
江澄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破屋。冷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吹散了他周身萦绕不散的药味和霉味,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滞闷。
他走到巷口,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依旧透出微弱灯光的破门。
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冷哼一声,像是要驱散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身形一动,紫色的灵光微闪,人已消失在雨夜之中。
破屋内,阿弃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消失,才敢大口喘气,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抓住阿婉冰凉的手:“阿姐!阿姐你怎么样?他…他走了…他还留下了银子…”
阿婉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吩咐:“把…把地上的药…擦干净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沉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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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回到莲花坞时,夜已深。守门的弟子见他浑身湿透,面色不豫,皆不敢多言,恭敬地行礼。
他径直回了自己的院落,挥退侍从,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残荷。雨水顺着廊檐流淌,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
他摊开手掌,那枚私印安静地躺在他掌心,温润的玉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他摩挲着上面刻着的“晚吟”二字,眼前却反复浮现出破屋里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和那双含着秋水、明知将死却异常平静的眼睛。
活不过这个冬天。
“宗主。”一名心腹弟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澄迅速收拢手掌,将私印握紧,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冷厉:“何事?”
“您吩咐留意城西那几个散修,有动静了…”
江澄听着弟子的汇报,眼神锐利,思路清晰地下达着指令。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只是,在弟子领命离去后,他独自用晚膳时,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却忽然没了胃口。他想起那泼洒在地上的、黑乎乎的藥汁,和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来人。”他放下筷子。
“宗主有何吩咐?”
江澄沉默了片刻,才道:“去查一下,城南那条陋巷里,有一对姐弟,姓甚名谁,那女子…患的是什么病。”
弟子有些讶异,却不敢多问,立刻应道:“是。”
弟子退下后,江澄重新拿起筷子,却久久没有动作。窗外,雨还在下,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
他莫名地觉得,这个冬天,或许会比以往更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