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廊庑尽头。江澄独自站在窗前,夜雨未歇,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噼啪作响,衬得夜色愈发沉寂。他指节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叩击着,节奏紊乱,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查?查什么?姓甚名谁,所患何病?然后呢?
他知道这指令下得突兀,甚至有些…莫名其妙。莲花坞宗主,日理万机,何时需要去关注一个陋巷中苟延残喘的贫女?传出去,徒惹人非议。
可那双眼睛,那双含着秋水,平静地陈述自己死期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晃动。还有那泼洒一地的浓黑药汁,那少年惊惧绝望的眼神,那破屋里挥之不去的苦涩与霉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他心头那股滞闷挥之不去。
他烦躁地转身,不再看那恼人的雨幕。
---
翌日,雨势稍歇,天色却依旧阴沉。江澄处理完几桩宗务,已是午后。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脚步不由自主地,又走向了城南那条陋巷。
他没有进那破屋,甚至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在巷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玄色衣衫几乎与斑驳的墙面融为一体。他能看见那扇破门依旧虚掩着,门前积着昨夜的雨水,浑浊不堪。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个叫阿弃的少年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一番,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仓皇,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快步朝巷子另一头跑去,大概是去抓药了。
江澄的目光掠过少年,投向那扇门缝。里面静悄悄的,听不见咳嗽声,也听不见任何动静。一种莫名的焦躁感攫住了他。她怎么样了?昨夜咳得那样凶,帕子上还有血……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欲走。
恰在此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比昨夜听起来更显无力,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只剩下残破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江澄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眉头紧锁,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内心天人交战。进去?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昨夜放下银子,已是破例。难道还要他云梦江氏的宗主,亲自去关怀一个窃贼的姐姐?
可那咳嗽声,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耳膜上。
最终,他还是迈开了步子,却不是走向那破屋,而是朝着莲花坞的方向,步履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回到书房,他召来了负责采买药材的管事。
“库房里,我记得去年收过几支上了年份的老山参?”江澄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听不出情绪。
管事一愣,连忙躬身回答:“回宗主,是有几支,品质极佳,一直妥善收着。”
“取一支,再配些上好的川贝、茯苓……嗯,再加些温和滋补的药材,包好。”江澄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声张。”
管事心中诧异万分。宗主向来不理会这些琐事,更从未亲自过问药材库里的珍藏。那老山参是救命之物,价值不菲,怎地突然要取用,还特意吩咐不必声张?但他不敢多问,只恭敬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药材很快备好,用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裹着,送到了江澄面前。
江澄看着那包袱,沉默了片刻,才对侍立在旁的一名沉稳弟子吩咐道:“把这个,送到城南榆钱巷最里间那户人家。交给……那个少年。就说……”他卡壳了一瞬,似乎在想一个合理的说辞,“就说是昨日惊扰的赔礼。”
弟子双手接过包袱,虽觉这“赔礼”贵重得离谱,却也不敢质疑,领命而去。
江澄看着弟子离开的背影,抬手揉了揉眉心。他给自己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惊扰的赔礼?他江晚吟何时需要向一个窃贼的家人赔礼?
他坐回案后,拿起一份卷宗,试图将注意力拉回正事上。然而,字迹在眼前晃动,却难以入脑。他发现自己竟在留意着门口的动静,似乎在等待那名送药材的弟子回来复命。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终于,脚步声响起,弟子去而复返。
“宗主,东西送到了。”弟子回禀道。
江澄“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卷宗上,状似随意地问:“那边……情况如何?”
弟子回想了一下,答道:“那少年开门时很是惊慌,属下按您的吩咐说了,他愣了半天才接过去。屋里……似乎有很重的药味,没见到那位姑娘,许是卧病在床。”
江澄握着卷宗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知道了,下去吧。”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江澄放下卷宗,走到窗边。天色依旧阴沉,但他的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似乎因着药材的送出,而稍微平息了那么一丝。
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看在对方是将死之人的份上,尽一点人道罢了。云梦江氏宗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的百姓,如此凄惨而无动于衷。
仅此而已。
他忽略掉心底另一个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在问,为何独独对她,无法无动于衷。
破屋内,阿弃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青布包袱,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
“阿姐……是昨天那个人……他派人送来的……说是……赔礼。”阿弃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打开包袱,露出里面品相极佳的药材,尤其是那支须发俱全的老山参,他虽不识货,也知绝非寻常之物。
阿婉靠坐在床上,身上盖着那床打着补丁的薄被。她的脸色比昨日更差,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她看着那些药材,目光复杂难辨。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支山参,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赔礼……”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江宗主……倒是心善。”
这“心善”二字,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讽刺。她这样的人,何德何能,承受云梦江氏宗主这般“厚重”的赔礼?
“阿姐,这些药……很贵吧?我们能收吗?”阿弃惴惴不安地问。
阿婉沉默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耗尽了力气。“收下吧……既然送了,便是我们的了。”她顿了顿,看向弟弟,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阿弃,答应阿姐,以后……再也,再也不要去做那种事了,好吗?”
阿弃看着姐姐苍白憔悴的脸,看着这些突如其来的“救命药”,鼻子一酸,重重点头:“我答应你,阿姐!我再也不偷了!我……我去找工做,我去扛包,我去砍柴……我养你!”
阿婉看着他,眼中水光氤氲,最终只是柔声道:“好。”
她重新躺下,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屋外的天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名贵药材就放在床头的矮凳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江宗主……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称呼。
您这到底是慈悲,还是……另有所图呢?
亦或者,连您自己,也未曾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