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包袱送出去后,江澄在书房里踱步的频率明显高了。
他试图用堆积如山的宗务麻痹自己,批阅卷宗,听取汇报,惩戒犯错的门生,每一项他都做得雷厉风行,与往常无异。紫电甚至因他心绪不宁而偶尔在指间窜出细微的电火花,吓得回话的弟子头垂得更低。
可每当周遭安静下来,那破屋里的景象便无孔不入。
不是刻意的回想,而是某种碎片般的感知猝不及防地侵袭。他端起茶杯,会想起那个豁了口的陶碗和泼洒的黑色药汁;窗外传来隐约的咳嗽声,会让他执笔的手骤然一顿,墨点滴污了宣纸;甚至夜间打坐调息时,鼻尖似乎总能萦绕起那股混合着霉味、苦涩药味和……一种极淡的、属于濒死之人的、难以形容的衰败气息。
这让他烦躁,一种失控的烦躁。
他江晚吟,年少时历经灭门之痛,重建莲花坞,于仙门百家中挣下如今的地位与威名,靠的便是铁石心肠与雷霆手段。心软?同情?这些无用的情绪早已被他剥离、碾碎,丢弃在通往权力和力量的道路两旁。他不需要,也鄙夷。
可如今,这些他弃若敝履的东西,正因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病入膏肓的贫女,悄然复苏,搅得他不得安宁。
“不过是看她可怜。”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空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冷硬,“将死之人,施舍些药材,免得传出去,说我莲花坞苛待治下百姓,徒惹非议。”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却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云梦地界,穷苦之人何止千万,比那对姐弟更凄惨的也不是没有,他何曾亲自过问,又何曾动用药库珍藏?
他烦躁地一挥袖,带起的劲风扫落了案几上的一摞文书。
是因为她那双眼晴。
不是因为美,他见过的美人不少。而是因为里面的东西。那不是乞怜,不是怨恨,不是绝望的疯狂,而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坦然。仿佛死亡于她,不是恐怖的终结,而是早已注定的、无需挣扎的归途。
这种平静,刺痛了他。
他曾经历过比死亡更可怕的绝望,他曾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求生,他拼尽一切,与天争,与人斗,才夺回如今的一切。他无法理解,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怎能这样平静地接受毁灭?
这不合理。这挑战了他赖以生存的信念。
还有她那句“活不过这个冬天”,像一句冰冷的谶语,盘旋在他心头。他莫名地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他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会死。他想看看,这所谓的“注定”,能不能被打破。
这种念头让他心惊,更让他恼怒。他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甚至近乎……幼稚?
又过了两日,那名奉命查探的弟子回来了。
“宗主,查到了。那对姐弟并非云梦本地人,约是半年前流落至此,赁了那破屋居住。姐姐名叫阿婉,弟弟叫阿弃,姓氏不详。阿婉的病……”弟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问过几个给她看过诊的郎中,说法不一,有说是痨病(肺痨),有说是心脉受损,药石罔效,都……束手无策。近来已是呕血,只怕……确实时日无多。”
“痨病?心脉受损?”江澄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锐利,“具体是何症状?因何而起?”
弟子摇头:“郎中们也说不真切,只道脉象古怪,时急时缓,脏腑皆有衰败之象,像是……旧疾沉疴,又像是受过极重的内伤,一直未曾痊愈,拖垮了身子。”
旧疾?内伤?一个流落街头的贫女?
江澄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疑点似乎更多了。
“知道了,下去吧。”他挥退弟子。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莲花坞内井然有序的校场,弟子们正在练剑,呼喝之声整齐划一,充满了生机与力量。这与那破屋里的死寂,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他忽然想起,昨日送去的药材里,有老山参。那东西药性霸道,需得配伍得宜,若是虚不受补……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他猛地转身,抓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脚步带风地走了出去。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找任何借口,径直朝着城南而去。
依旧是那条陋巷,依旧是那扇破门。
他站在门前,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听着里面的动静。很安静,只有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抬手,敲了敲门。动作有些生硬,与他平日里直接推门而入的风格大相径庭。
里面静了一瞬,然后是阿弃警惕的声音:“谁?”
“是我。”江澄的声音低沉。
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被拉开一条缝,阿弃苍白惊慌的脸露了出来。“江……江宗主……”
江澄没看他,目光越过他,投向屋内。
阿婉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那床薄被,似乎比前两日更消瘦了些,脸颊凹陷下去,衬得那双眼睛更大,里面的水色也更重。她看到江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平静。
“江宗主。”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江澄迈步进去,屋内的药味似乎淡了些,但多了一股人参特有的甘苦气。他的目光扫过床头,那支老山参已经被切去一小截,旁边放着煎药的瓦罐。
“药,用了?”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阿弃紧张地点头:“用……用了,多谢江宗主赠药。”
江澄的视线落在阿婉脸上,仔细观察着她的气色。似乎……并没有好转,苍白依旧,甚至那抹不正常的潮红也还在。
“感觉如何?”他问,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别扭。他何时关心过别人的感受?
阿婉轻轻咳了一声,用帕子掩了掩口,才抬眼看他,唇边带着那抹虚幻的笑意:“劳江宗主挂心,还是老样子。”她顿了顿,补充道,“宗主所赠皆是珍品,是民女福薄,受用不起。”
她的话说得客气,却带着疏离,仿佛在提醒他彼此身份的云泥之别。
江澄抿紧了唇。他讨厌这种疏离,更讨厌她话语里那种认命的意味。
“福薄?”他冷哼一声,“命是自己争的,不是天定的。”
这话说得近乎粗暴,与他前来“探病”的行为格格不入。
阿婉微微一怔,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诧异,又像是……一丝了然的悲悯?她缓缓垂下眼睫,轻声道:“江宗主说的是。”
她不再看他,只盯着被面上一个模糊的补丁,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又异常倔强。
江澄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一个格格不入的、试图用力量打破某种平衡的破坏者。他带来的药材,他说的这些话,非但没有拉近距离,反而像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更深的鸿沟。
他心底那股挣扎更烈了。他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强行将她带回莲花坞医治?以什么名义?他甚至连她究竟是谁,因何至此都不知道。
这种无力感,让他极其不适。
最终,他只是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按时用药。”
然后,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再次离开了这间让他心烦意乱的破屋。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