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衣物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江澄素来波澜不惊的心境里,砸开了滔天的浪。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未曾有过的狼狈,疾步穿行在返回莲花坞的夜路上,玄色衣袂被夜风扯得猎猎作响,仿佛身后有万千无形的丝线在追赶、缠绕。
他做了什么?
他,江晚吟,云梦江氏的宗主,竟像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深更半夜,去给一个来历不明、行将就木的女子送衣裳?
这简直是荒谬绝伦!若是传扬出去,他这宗主威严何在?莲花坞的脸面何存?
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愚蠢,冲动,且毫无道理。那点因疑心而起的探究,早已被这接二连三、不受控制的“施舍”行为,搅得变了味。
回到书房,他砰地关上门,力道之大,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他需要冷静,需要将那些脱离掌控的、软弱的情绪彻底碾碎。
他走到案前,目光扫过堆积的宗务卷宗,试图用这些熟悉的事务来锚定自己混乱的心神。他拿起一份关于夜猎区域划分的文书,强迫自己逐字阅读。然而,字迹在眼前晃动,墨色的笔画扭曲着,竟隐隐勾勒出阿婉那双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秋水眸子。
他烦躁地将文书掷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为何独独对她?
是因为她那副病弱的模样,勾起了什么不该有的怜悯?不,他早已铁石心肠。是因为她身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这或许是个理由,但不足以解释他这些反常的举动。
他踱到窗边,夜色深沉,莲花坞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勾勒出他一手重建的、秩序井然的王国。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不容丝毫差错。可那陋巷破屋,那盏如豆的孤灯,那个气息奄奄的女子,却像一个无法预测的变数,硬生生闯入了他的领域,搅乱了他冰封多年的心湖。
他想起她咳血的样子,想起她盖着那床破被,在阴冷屋子里瑟瑟发抖的可能……心头那股无名火愈烧愈旺,却不知该向谁发泄。
接下来的两日,江澄将自己彻底埋入了宗务之中。他比以往更加严苛,巡视校场时,一个弟子剑招稍有迟滞,便引来他冰冷的呵斥;处理外务时,对下属的纰漏毫不容情,紫电的威压几乎笼罩了整个议事厅。莲花坞上下噤若寒蝉,所有人都察觉到宗主近日心情极差,行事愈发酷烈,个个小心翼翼,唯恐触怒。
他试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重新确立自己的权威,证明自己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不容忤逆的江晚吟。他几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那陋巷里的一切,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很快就会被遗忘。
直到这日午后,他正在校场考较几名内门弟子的功夫,一名负责外围巡守的弟子匆匆来报。
“宗主,城南榆钱巷附近,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修士,似乎在打听什么人的下落,形容样貌……有些像您之前吩咐留意的、那对姐弟。”
江澄手中的剑招猛地一顿,凌厉的剑气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痕。他收剑转身,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
“说清楚!”
那弟子被他骤然爆发的戾气惊得后退半步,连忙详细禀报:“是…是几个生面孔,穿着不像本地修士,在榆钱巷口向人打听,是否见过一对年轻姐弟,姐姐重病,弟弟年纪不大……他们描述的模样,与您让我们查的那两位,颇有几分相似。”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江澄的脊背窜上。他之前的猜测或许没错,阿婉的身份果然不简单!这些人是寻仇?还是……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形化作一道紫色电光,瞬间掠出校场,朝着城南方向疾驰而去。什么宗务,什么威严,此刻都被抛诸脑后。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她落在那些人手里!
他速度极快,将报信的弟子远远甩在身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已再次踏入那条熟悉的陋巷。
破屋前,并无异样。门依旧虚掩着,安静得让人心慌。
江澄脚步不停,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
阿弃不在。只有阿婉一人靠坐在床头,似乎正望着窗外发呆。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见到是他,眼中依旧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归于沉寂。她的脸色比上次见时更差,苍白得几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因疾病的折磨,显得更大,里面的水光也更重,像是随时会溢出来。
她看到江澄脸上未及收敛的急怒和审视的目光,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倦意的弧度。
“江宗主今日前来,又是为何?”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是觉得那日的‘赔礼’不够,还是……那夜的‘赠衣’,需要民女叩谢?”
她的话像一根细针,不轻不重地刺了江澄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两日刻意回避,以及此刻贸然闯入的姿态,在她看来,是何等的反复无常和……居高临下。
他抿紧了唇,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冷声问道:“你弟弟呢?”
“出去找些活计了。”阿婉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江宗主赠药赠衣,我们姐弟感激不尽,但总不能……一直靠着施舍过活。”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固执的、不肯完全依附的骄傲。
江澄盯着她,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与那些“可疑修士”有关的痕迹。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秘密都掩藏在了那副病弱的躯壳之下。
“最近,可有陌生人来打听过你们?”他换了一种方式,声音依旧冷硬。
阿婉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清澈,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迷雾。“江宗主觉得,我们这般境况,还会有谁来‘打听’呢?”她轻轻反问,带着一丝自嘲。
江澄被她这话噎住,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她总是这样,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让人无力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他知道,从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但他不能放任不管。那些人在暗处,她在明处,阿弃又只是个半大孩子,毫无自保之力。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玉瓷瓶,瓶身温润,上面刻着云梦江氏的九瓣莲纹。这是他随身携带的伤药,对于内腑伤势有奇效,远比寻常郎中的药方来得对症。
他将瓷瓶放在床头的矮凳上,与那支切去一截的老山参并排。
“这药,每日一粒,温水送服。”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若仔细听,却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能暂时稳住你的心脉。”
阿婉的目光落在那白玉瓷瓶上,久久没有移动。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两人之间那无声流动的、复杂难言的气氛。
许久,阿婉才极轻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江宗主……”她顿了顿,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您不必如此的。”
不必如此什么?
不必赠药?不必赠衣?不必……这般一次次地,踏入这污浊之地,管这注定无法挽回的闲事?
江澄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
他看着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侧脸,看着她因消瘦而格外清晰的锁骨,看着她放在被子上、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合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转身,再次逃离了这间让他心烦意乱的破屋。
只是这一次,在他踏出门槛的瞬间,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底某个坚固的角落,碎裂的声音。
他好像……真的无法对她置之不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