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压抑的、带着湿意的闷咳,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江澄的耳膜。他正要迈出门槛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地,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他霍然转身。
床榻边,阿婉半伏着身子,单薄得如同秋日最后一片枯叶,剧烈地颤抖。她用手死死捂着嘴,可那指缝间,刺目的猩红依旧争先恐后地渗出,蜿蜒而下,滴落在她月白色的中衣上,也溅落在床前斑驳的地面,开出几朵触目惊心的碎梅。
比上次更多,更鲜红。
阿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扑过去想扶她,却被她推开。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那残存的生命力也一并呕出来,瘦削的脊背绷成一道脆弱的弧线,每一次痉挛都牵动着观者的心脏。
江澄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片猩红和绝望的咳嗽声中,嘣然断裂。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权衡,所有的“不合规矩”、“徒惹非议”,在这一刻,都被这残酷的画面碾得粉碎。他看着她蜷缩在那里,像一只濒死的天鹅,羽毛被血污浸透,那强撑的平静外壳彻底碎裂,露出内里真实的、无法掩饰的痛苦与脆弱。
他不能再看着她在这里等死。不能。
几乎是一种本能,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的爆发,江澄一步跨回屋内,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凛冽气息。他无视了吓得呆住的阿弃,径直走到床边,弯腰,伸手——
不是搀扶,而是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阿婉轻得可怕,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只有那嶙峋的骨感和透过单薄衣物传来的、不正常的滚烫体温。她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剧烈挣扎起来,残留着血渍的手无力地推拒着他的胸膛,涣散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抗拒。
“你…放开…”她的声音气若游丝,被咳嗽切割得支离破碎。
“闭嘴。”江澄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决绝。他手臂收紧,将她更牢固地禁锢在怀中,转身就往外走。
“江宗主!您…您要带阿姐去哪里?!”阿弃这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拦在门前。
江澄脚步不停,眼神如冰刃般扫过少年:“想她活,就让开。”
那眼神里的戾气和某种不容置喙的威压,让阿弃瞬间僵住,下意识地挪开了步子。
江澄抱着阿婉,大步流星地踏出破屋,走入巷中。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怀中的身躯因为寒冷和痛苦微微颤抖着,将他的前襟抓得更紧。血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苦涩的药味,萦绕在他鼻尖,像某种烙印。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停顿。巷子里的住户有被惊动的,推开窗或门缝窥探,见到是他,那身标志性的紫衣和冷厉如修罗的神色,皆吓得缩了回去,不敢多看一眼。
江澄就这样抱着阿婉,在或明或暗的注视下,穿行过污浊的陋巷,踏过湿滑的青石板,一路走向那座象征着云梦最高权势的府邸——莲花坞。
守门弟子远远看见宗主抱着一个浑身染血、气息奄奄的女子回来,皆是大惊失色,待要上前询问,却被江澄一个眼神逼退,只能惶恐地让开道路,看着他径直走向内院。
莲花坞内,亭台楼阁,曲径回廊,与方才那破败的陋巷判若两个世界。偶尔遇见的门人、侍女,无不面露惊诧,纷纷避让,窃窃私语声在江澄经过后悄然响起。
江澄充耳不闻。他抱着阿婉,脚步沉稳,径直走向自己主院旁边的一处闲置客院。这里平日有人打扫,干净整洁,远离喧嚣。
他踢开门,将阿婉轻轻放在铺设着柔软锦褥的床榻上。她的挣扎已经微弱下去,或许是力竭,或许是认命,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依旧睁着,空洞地望着床顶繁复的帐幔,唇边还残留着一抹刺眼的红。
江澄直起身,对着闻讯赶来的、一脸惶恐的侍女厉声吩咐:“去请温大夫!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某种情绪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急迫。
侍女从未见过宗主这般失态,吓得脸色发白,连声应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江澄站在床前,看着榻上气息微弱的阿婉,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不祥的潮红,看着她衣襟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把她带回来了。
这个认知此刻才清晰地撞击着他的心神。他打破了所有的规矩,越过了自己划下的界限,将一个身份不明、麻烦缠身的女子,带回了他的莲花坞,放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后果是什么,他无暇去想。
他只知道,当他看到她咳血倒下的那一刻,某种远比理智、比规矩、比一切外在考量更强大的力量,驱使着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屋内静得可怕,只有阿婉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江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灼人的温度。他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回到床边,动作有些僵硬地,试图扶起她,喂她一点水。
阿婉偏过头,避开了。她闭着眼,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在抵抗着什么。
江澄的手顿在半空,水温透过杯壁传递到他指尖,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他看着她抗拒的姿态,看着她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终于彻底炸裂开来,汹涌的、陌生的情绪奔涌而出,将他淹没。
他把她带回来了。
而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