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魂引”的效力,如同在阿婉枯竭的命泉中,硬生生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渗入几近干涸的生机。她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旧虚弱得不能下床,呕血也并未完全止住,但那双沉寂如枯井的眼里,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神采。
江澄再来时,带了一碟莲花坞厨房特制的桂花糖糕。雪白的米糕,点缀着金黄的桂花蜜,散发着清甜温软的气息,与这满室苦涩的药味格格不入。
他将那碟精致的点心放在床头矮几上,动作依旧有些生硬,目光扫过阿婉似乎比昨日略好一丝的脸色,语气平淡无波:“厨房新做的,尝尝。”
阿婉的目光落在那些小巧的点心上,微微怔了一下。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时,似乎也吃过类似的东西,甜丝丝,软糯糯,是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属于“家”的味道。
她抬起眼,看向江澄。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权势与冷硬的紫色宗主服,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凌厉,但不知为何,此刻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紧绷。像是在等待什么评判。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江澄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分。
他没有久留,放下点心,例行公事般问了句“可还缺什么”,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转身离开了。只是这一次,他离去的脚步,似乎不似往日那般带着急于逃离的仓促。
接下来的几日,江澄依旧每日都会来客院一趟,停留的时间不长,话也不多。有时是带些时令水果,有时是一卷装帧精美的山水画册,有时甚至只是过来站一会儿,看看她的气色,问一句“今日如何”。
他从不提自己动用的禁术,不提折损的寿元,不提外面可能存在的搜寻者,更不提心底那些翻腾不休的挣扎与执念。阿婉也从不问。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古怪而脆弱的平静。
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悄然改变。
阿婉不再总是将目光投向窗外虚无的远方,偶尔,她会拿起那卷画册,慢慢翻看;也会在侍女喂药时,不再那么抗拒,虽然依旧蹙着眉,却会努力将那些苦涩的汁液咽下去。
她甚至在某次江澄来时,主动开了口,声音依旧轻弱,却不再是全然死寂的调子:“外面……桂花,都谢了吧?”
江澄正将一碟新摘的、红艳艳的冬枣放下,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她正望着他,眼神平静,却不再带有那种令人心惊的悲悯。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放缓,“谢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后山梅园的蜡梅,快开了。”
阿婉轻轻“哦”了一声,重新垂下眼睫,没再说话。但江澄看见,她那缺乏血色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细微的弧度,像投入冰湖的一粒小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
他开始留意起这些细枝末节。留意她今日多喝了半碗粥,留意她看着画册上某处山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留意她偶尔因忍受病痛而微微蹙起、却又很快松开的眉头。
他甚至在某次处理完宗务,路过梅园时,鬼使神差地折下了一枝刚刚绽开两三朵、香气清冽的蜡梅,带去了客院。
当他将那枝带着寒气的蜡梅插入床头的白瓷瓶时,阿婉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轻轻说了声:“很香。”
只是两个字,江澄却觉得,比听下属回禀斩杀了多少妖兽、开拓了多少地盘,更让他心头……松动。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日这短暂的探视。期待看到她一丝一毫的好转,哪怕那好转微乎其微,甚至可能只是“缚魂引”制造的假象。这期待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惶恐,却又无法遏制。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并未能持续太久。
这日傍晚,江澄刚踏入客院,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阿婉靠坐在床头,脸色比平日更白,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出青白色。她并没有看他,目光直直地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里是竭力压抑的、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痕迹的惊惶。
“怎么了?”江澄心头一沉,快步上前。
阿婉猛地回过神,看向他,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垂了下去,声音低哑:“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江澄盯着她,没有错过她那一瞬间的慌乱。他没有追问,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旁侍立的侍女。侍女感受到宗主的目光,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
江澄不再多言,在床边坐下,例行公事般问了几句身体情况,阿婉的回答比往日更加简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直到他起身准备离开时,阿婉却忽然抬起头,叫住了他。
“江宗主。”
江澄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阿婉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极轻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请求:“你……明日还会来吗?”
江澄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询问他的到来。
他看着她眼中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惶,以及那强装镇定下的脆弱,心头那股因被隐瞒而升起的不悦,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嗯。”他应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阿婉似乎松了口气,重新靠回枕上,闭上了眼睛,轻声道:“那……便好。”
江澄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一出客院,他脸上的那丝缓和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冷厉。
“今日可有异常?”他沉声问向守在院外的心腹弟子。
弟子连忙躬身回道:“回宗主,午后……确实有人在莲花坞外围,似在探查,行踪颇为诡秘,我们的人刚靠近,对方便迅速遁走了,未能截住。”
果然!
江澄眼神骤寒,杀意一闪而逝。那些人,还是找来了!而且,他们竟敢靠近莲花坞!
他想起阿婉方才那惊惶的眼神,她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站在原地,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石板上。许久,他缓缓握紧了拳,指节发出咔哒的轻响。
看来,这短暂的平静,即将被打破了。
而他能做的,唯有将她护得更紧,将那些胆敢觊觎的爪子,一只只,彻底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