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转还魂丹带来的生机,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缓慢却坚定地冲刷着阿婉残破的躯体。她能感觉到力量在一丝一丝地回到这具几乎被死亡彻底占据的躯壳里。手指不再总是冰冷,起身时眼前也不会阵阵发黑,甚至能在无人搀扶时,独自在窗前站立片刻,看着庭院里那几株蜡梅落尽后,枝头萌出的、几乎看不见的嫩绿芽苞。
春天,到底还是来了。以一种她从未奢望过的方式。
可她的心,却并未随着身体的回暖而解冻。每一次江澄的到来,都像一块沉重的寒铁,投入她刚刚泛起微澜的心湖,瞬间冻结所有试图流动的情绪。
他依旧每日都来,停留的时间依旧短暂。只是那苍白疲惫的脸色,似乎比之前更甚了几分。偶尔,在他转身离去时,阿婉能听到一两声被他极力压抑的、沉闷的低咳。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九转还魂丹,逆天改命,代价岂是等闲。他失去的,远不止是那些珍稀的药材。
这日午后,江澄来得比平日稍晚。他踏入客院时,阿婉正倚在窗边,望着外面发呆。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
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勾勒出她依旧单薄、却不再形销骨立的身影。她的脸色在光线下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莹白,那双曾盛满死寂与哀伤的秋水眸子,此刻因身体的好转,恢复了几分清澈,只是那清澈底下,是更深、更沉的,化不开的忧悒。
江澄的脚步在门口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比平日里那例行公事般的一瞥,似乎长了那么一刹那。但也仅此而已。
“今日如何?”他开口,声音比往日更显沙哑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
阿婉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尚好,有劳江宗主挂心。”
千篇一律的问,千篇一律的答。空气仿佛都因这刻板的对话而凝滞。
江澄不再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离开。他就站在那里,沉默着。阿婉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的重量。这沉默比言语更让她心慌意乱。
她忍不住悄悄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他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那紧抿的唇角和微蹙的眉头,透出一种强撑的、不堪重负的疲惫。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蜷着,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阿婉的心口猛地一揪。那句盘桓在心底多日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的伤,怎么样了?
可她终究没有问出口。以什么身份?以什么立场?一个被他仇敌家族打上烙印、又被他耗费巨大代价救回来的,不清不楚的人。
她重新低下头,指甲无意识地掐入了掌心。
短暂的沉默后,江澄终于动了。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虚弱。然后,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了。
只是那离去的背影,在春日明媚的光线下,竟显得有些……摇晃。
阿婉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侍女端着药进来,才猛地回过神。
“宗主近日似乎……”侍女放下药碗,小声地、带着些许担忧地嘀咕了一句,“听前头伺候的姐姐说,宗主自那日后,便时常闭关,脸色也一直不好看……”
阿婉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烫在手背上,留下浅浅的红痕。她却感觉不到疼。
闭关……脸色不好……
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他为了救她,付出的代价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不仅仅是半身修为,可能还伤及了根本。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激、愧疚、无力与某种尖锐痛楚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端着那碗漆黑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只觉得有千斤重。
她欠他的,这辈子,恐怕是还不清了。
而他们之间,除了这笔算不清的债,还隔着无法逾越的血海深仇。
她仰起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那极苦的滋味弥漫在口腔里,一直苦到了心底最深处。
窗外,春光明媚,鸟鸣啁啾。
可她只觉得,这个春天,比刚刚过去的那个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
江澄回到宗主院落,屏退了所有侍从。门刚一合上,他强撑着的挺拔身形便猛地一晃,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稳住。喉头一阵腥甜涌上,被他强行咽了回去。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九转还魂丹的反噬,远未结束。强行剥离半身修为,几乎动摇了他的根基。这些日子,他全靠深厚的修为和强悍的意志力硬撑着处理宗务,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只有在独处时,那排山倒海的虚弱与痛楚才会肆无忌惮地袭来。
他缓步走到内室,在榻上盘膝坐下,试图运转灵力调息。然而灵力在受损的经脉中运行得异常滞涩,每推动一分,都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方才在客院看到的画面——她站在窗边,阳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侧脸带着病后的脆弱,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死寂……
他猛地睁开眼,强行掐断了这不该有的思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救她,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恩怨无关,与身份无关。仅仅是因为……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至于代价……
他江晚吟行事,何曾畏惧过代价?
只是,看着她如今那客气疏离、满怀忧悒的模样,听着她那一声声毫无温度的“江宗主”,他心底某个角落,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鄙夷的涩意。
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救命之恩与无法消弭的仇恨,冰冷地横亘在那里。
再无其他。
他重新闭上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杂乱念头,全力对抗着体内那肆虐的反噬之力。
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