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莲花坞庭院里的垂柳抽了新绿,暖风裹挟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花香,试图渗透进每一处角落。然而客院这方天地,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依旧滞留在料峭的余寒里。
阿婉的身体在那些珍贵药材的温养下,一日好过一日。她已能自行下榻,在屋内缓缓踱步,甚至能在天气晴好时,由侍女陪着在院中的石凳上坐片刻。阳光照在她身上,能带来真实的暖意,驱散一些积年的阴冷。
可她的心,却比卧病在床时更不得安宁。
江澄依旧每日出现,如同恪守着某种严苛的律令。他的脸色始终未见好转,苍白中透着一股精力透支后的青灰,偶尔看向她时,那眼底深处除了挥之不去的倦怠,更多了一种阿婉看不懂的、沉郁的审视。他不再问她“感觉如何”,有时只是站在门口,沉默地看她片刻,那目光像是穿过她,在掂量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然后,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便转身离去,留下一片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为什么做准备。
这种悬而未决的氛围,让阿婉本能地感到恐惧。她知道自己欠他一条命,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她也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江氏与温氏的血海深仇,是他心底永不愈合的伤疤。他救她,或许有那一丝未曾泯灭的“在乎”,但更多的,恐怕是连他自己都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如今她既已好转,这笔账,终究是要清算的。
她开始害怕他的到来,又无法克制地在听到脚步声时,心跳失衡。
这日清晨,江澄来得比平日都早。阿婉正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碧桃发呆。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热闹又脆弱。
他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清晨特有的、微凉的空气。
阿婉下意识地站起身,手指蜷缩起来,垂下了眼。
江澄没有像往常那样停在门口。他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最终,他在她面前三步远处站定。
阿婉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带着一种有实质的重量,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收拾一下。”他的声音响起,比往日更冷,更硬,不带丝毫情绪,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冰,“明日随我出门。”
阿婉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愕与慌乱。“去……去哪里?”
江澄的视线与她撞个正着,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寒潭。“去了便知。”
他没有给她任何询问或拒绝的余地,说完这句,便如同完成了一项任务,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阿婉僵在原地,浑身冰冷。随他出门?去哪里?他要做什么?是终于要将她这个“温氏余孽”处置了吗?还是……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塞满了她的脑海,让她呼吸困难。她扶着窗棂,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
那一整天,阿婉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惊惶之中。侍女送来饭菜,她食不知味;端来汤药,她机械地喝下。目光总是下意识地瞟向门口,既怕那扇门再被推开,又隐隐期待着……期待什么?她不知道。
傍晚时分,江澄竟又来了一次。这次,他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中捧着几套崭新的衣裙和一件厚实的斗篷。衣料的颜色是素净的月白、浅青,质地却极好,触手柔软,绝非客院中她平日所穿的衣物可比。那件斗篷更是以银灰色的雪狐裘滚边,华贵非常。
“明日换上。”江澄的目光扫过那些衣物,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婉看着那些明显是精心准备的衣衫,心头的恐慌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甚。他为何要她穿戴得如此……郑重?这绝不像是要去处置一个囚犯该有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想问,却在对上江澄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眸子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什么也没再说,放下东西,便再次离开了。
这一夜,阿婉彻夜未眠。
她躺在床榻上,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耳边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窗外月色清冷,将树影投在窗纸上,摇曳如同鬼魅。
她想起破屋里相依为命的弟弟阿弃,不知他如今在莲花坞别处可还安好。
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过往,那道渐渐淡去却依旧存在的咒印。
想起江澄暴怒时猩红的双眼,和他虚弱苍白却依旧挺直的背影。
想起他强行动用禁术、炼制九转还魂丹可能承受的反噬……
想起他此刻莫名的安排,和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恩怨,情愫,亏欠,恐惧……所有情绪绞缠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他究竟要带她去何方?是生路,还是……绝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阿婉终于疲惫地合上眼,却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岐山温氏那令人窒息的殿宇,一会儿是莲花坞冲天的火光,最后,定格在江澄那双冰冷决绝的眸子上。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侍女便进来伺候她梳洗。
阿婉任由她们摆布,换上那身月白色的崭新衣裙,披上那件华贵却沉重的雪狐裘斗篷。铜镜中映出的女子,面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眉眼间却因这身装扮,褪去了几分往日的灰败,显出一种脆弱的、不真实的美感。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陌生。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沉稳,规律,一步步靠近。
阿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死死攥住了斗篷柔软的皮毛。
门被推开,江澄的身影出现在晨光熹微的门口。他今日也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深紫色常服,腰间依旧佩着那枚九瓣莲银铃。他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愈发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初,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走吧。”
他吐出两个字,转身先行。
阿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跟了上去。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未知的迷雾里,踏在命运的钢丝之上。
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