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未沉,晨雾如纱,笼着青阳城郊外那座半旧的宅院。叶清尘立在院中老槐树下,剑尖划破薄雾,带起一串细碎的露光。十年了,这柄母亲留下的“听雪”剑,剑穗上的流苏已磨得泛白,却仍在她手中流转出沉稳的弧光。
青砖地上,爬墙虎的枯叶被剑气卷起,打着旋儿落在石桌旁的药碗里。那是福伯刚熬好的驱寒汤,药香混着老宅特有的霉味,像一层无形的网,将她困在这方天地。
“小姐,仔细寒气侵体。”福伯的声音从月亮门传来,他端着件半旧的素色披风,鬓角的白发沾了晨霜。这位在叶家待了四十多年的老仆,是十年前那场大火后,唯一跟着她从京城逃出来的人。
叶清尘收剑入鞘,指尖抚过剑柄上的冰裂纹。剑是好剑,人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琼林宴上敢与皇子论剑的叶家大小姐了。她接过披风披上,领口的银线绣梅已洗得发灰:“福伯,今日可有信?”
福伯的手顿了顿,将药碗递过去:“京城来的商队说……镇国公府上个月又添了位小公子,三日前过的满月宴,京里半个朝堂的人都去了。”
药碗在掌心微微发烫。镇国公赵珩,那个十年前亲手将叶家钉在“通敌叛国”耻辱柱上的人,如今正风光无限。叶清尘垂眸,看着药汁里自己的倒影——一张素净的脸,眉眼间依稀有当年的轮廓,只是那双曾盛满骄傲的杏眼,如今只剩寒潭般的沉静。
她仰头饮尽汤药,苦涩漫过舌尖时,脖颈间的玉佩突然硌了一下。那是块暖玉,雕着繁复的云纹,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遗物,十年间从未离身。今日许是动作太大,玉佩竟从绳结里滑了出来,坠子背面的云纹处,竟有一道极细的裂痕。
“这是……”叶清尘指尖摩挲着裂痕,忽然想起母亲弥留之际的话:“清尘,玉碎则安,玉裂……则需见故人。”她心中一动,取下发间金簪,小心翼翼地沿着裂痕撬开——玉坠竟是中空的,里面裹着一卷比指甲盖还小的羊皮纸。
羊皮纸展开时簌簌作响,上面用朱砂画着半个残缺的地图,边角处绣着极小的“靖安”二字。靖安侯府,母亲的娘家,早在二十年前就因“谋逆”被满门抄斩。叶清尘的指尖微颤,地图中央那处被朱砂圈住的位置,赫然是青阳城郊外的“落霞山”。
“小姐?”福伯的声音带着惊慌,他几步冲到院门口,脸色煞白,“不好了,街口来了队官差,说是……要搜查‘形迹可疑的前朝余孽’!”
叶清尘猛地攥紧羊皮纸,指节泛白。十年蛰伏,她以为青阳城偏远,足以避人耳目,却忘了赵珩从未放弃过追杀叶家余党。她将羊皮纸贴身藏好,玉佩重新系回颈间,暖玉贴着心口,却烫得像团火。
“福伯,去把西厢房那口旧木箱抬出来。”她转身走向书房,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里面有父亲留下的兵符拓本,还有……当年太医院的用药记录。”
福伯愣住了:“小姐,您要做什么?”
“落霞山。”叶清尘推开书房门,晨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案上堆叠的古籍——那是她十年来从各地搜集的史料,关于靖安侯府旧案,关于叶家冤案,关于那个被刻意抹去的“永熙三年之变”。她拿起最上面那本《南疆舆图考》,书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梅花,“母亲说玉裂需见故人,或许落霞山里,藏着能让故人‘开口’的东西。”
院外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官差粗暴的喝问。叶清尘将舆图塞进袖中,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住了十年的老宅。青石板上的剑痕,爬满蛛网的匾额,还有福伯鬓边的白发……这里曾是她的牢笼,如今却成了不得不舍弃的故土。
“告诉他们,叶清尘十年前就病死在南下的路上了。”她提起剑匣,听雪剑在鞘中发出一声轻吟,“至于现在住在这里的人……不过是个采药的孤女。”
福伯老泪纵横,屈膝欲跪,却被她扶住。叶清尘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澜,那是压抑了十年的火焰,在眼底悄然燃起:“福伯,等我回来。到那时,咱们去京城,把叶家的牌位,从乱葬岗迁回祖祠。”
晨雾渐散,朝阳刺破云层,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提着剑匣走出巷口时,正撞见那队气势汹汹的官差。领头的捕头眯着眼打量她,目光扫过她颈间的玉佩,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叶清尘迎着他的视线走去,指尖在袖中握紧了那卷发烫的羊皮纸。落霞山的方向,晨雾正浓,像极了十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仓皇逃窜的孤女,而是握着剑,走向风雨的叶清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