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大堂,青砖沁着晨露,湿滑反光。
凌澈立于廊下,靴底碾过一片湿绿青苔。他望向阶下那道被押近的身影——苏轻颜素色囚衣下摆沾满泥泞,腕间铁链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芒,可她抬眸时,眼尾那抹淡红,竟比初升朝阳更灼人。
“跪!”亲卫厉声推搡。
苏轻颜双膝触地,余光迅疾扫过满堂官员:裴元昭的师爷捻须冷笑,御史交头接耳,连堂外围观百姓都挎着菜篮,伸长脖颈等一场喊冤大戏。
她垂首凝视自己交叠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她在囚笼中反复演练的姿态:仓皇中透认命,颤抖里藏决绝。
“苏轻颜,你可知罪?”惊堂木震响。
她喉头微动,声轻若风过寒潭:“妾……认罪。”
满堂哗然如沸水炸锅!
裴元昭茶盏坠地粉碎,师爷胡须乱颤;百姓菜篮落地,卖糖葫芦的老汉瞠目结舌,糖串歪斜肩头。
凌澈指节深掐檀木案沿——他看见她睫羽轻颤如雨打蝶翼,可眼底那簇焰火,比三日前更烈了。
“押下。”他压着嗓子下令,目光掠过她腕间被铁链勒出的红痕。
亲卫押她转身时,她忽一个踉跄,发间木簪“叮”地落在他靴边。
凌澈俯身拾起,簪身内侧刻着极小“苏”字——苏家私印。
他攥紧木簪,骨节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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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辘辘,碾过湿滑青石板。
苏轻颜蜷缩草堆中,掌心蜡丸已被体温焐软。指甲挑开蜡层,露出内里银丝密织的引信——昨夜柳枝借送牢饭,藏于馒头之中。
丝线另一端连着的药囊贴于心口,混着解毒剂的药粉随心跳微微发烫。
“尚衣局到。”车夫甩响长鞭。
朱红宫门巍然洞开。穿过长廊时,前方环佩叮咚——苏婉柔正捧着凤袍自偏殿走出,素白襦裙绣并蒂莲,翡翠镯晃人眼目。
“姐姐。”她甜笑招呼,眼尾却扫过苏轻颜囚衣,“妹妹本想求陛下开恩,可你既已认罪……”
“苏二姑娘孝心可嘉。”有贵妇掩唇轻笑。
李氏斜倚廊下美人榻,金镶玉护甲轻叩茶盏,唇角笑纹如蜜:“我这庶女最是实诚,往日替我捶腿,都挑最软的帕子垫手。”
苏轻颜垂眸,指甲深掐入掌。
尚衣局殿门开启,檀香混脂粉气涌出。
她被推至角落,正见苏婉柔跪捧凤袍于殿心,眼含泪光:“此袍以南海珍珠线绣成,每只凤目皆是妾刺破指尖,以血点染。”
满殿贵妇惊叹连连。
秦王妃端茶的手微顿,目光落于凤袍百鸟朝凤纹:“确见精巧。”李氏摇扇轻笑,扇骨红宝石灼灼刺目——此物出自苏家密库,当年她翻遍青梧妆匣方得钥匙。
“且慢。”苏轻颜骤然开口。
殿内死寂,唯闻烛芯爆裂轻响。
尚衣局掌司秦娘子悬在半空的手僵住,面覆寒霜:“阶下囚也敢妄言?”
“妾不敢。”苏轻颜铁链拖地前行半步,“只这凤袍‘朝阳纹’……妾昔年随绣娘习艺,记得需七彩丝线晕染,可此袍朱丝泛青,似掺赤血藤。”
“赤血藤?”秦王妃蹙眉,“莫非是……”
“正是。”苏轻颜抬眸,“赤血藤遇热发黑,孕妇触之损胎。”
秦娘子冷笑:“信口雌黄!”命宫女取来炭盆,“若你所言为实,算你本事;若虚……”她扫过囚衣,“罪加一等!”
苏轻颜接过凤袍一角,垂睫掩去眼底暗流。假意擦拭袍角,指尖疾将银丝引信贴于内衬——药囊遇炭盆热气,“嘶”地散出淡青烟缕。
她持袍缓缓近火,满殿屏息。
艳红丝线骤然蜷曲发黑,如泼浓墨,腐肉腥气弥漫!
“毒!”贵妇惊退,茶盏碎裂。
太医令孙伯远挤入人群,银剪剪下黑丝灼烧,灰烬气味令他色变:“赤血藤混断肠霜,孕妇触之必堕胎!”
殿内炸锅!苏婉柔瘫坐在地,素裙沾灰,抓住苏轻颜裤脚尖叫:“你陷害我!我用的分明是上等染料!”
“是么?”苏轻颜自袖中抖出泛黄纸页,“此乃‘染香坊’账册,三日前有人以五十两购‘幽冥红’——”纸页拍落苏婉柔面前,“此染料专绣往生幡!”
李氏茶盏坠地,指甲深掐扇骨——此物是她命陪房所购,欲为凤袍添“贵气”。此刻她汗透鬓角,金步摇乱颤如被拔毛孔雀。
“传朕口谕!”小太监疾奔入殿,“苏婉柔、李氏禁足,选秀暂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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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轻颜被押出尚衣局,寒风卷银杏叶扑面。
凌澈官轿停阶下,他掀帘而出,玄色官服金纹翻涌:“奉旨押返行辕。”
马车内,他解下狐裘披于她肩。苏轻颜抚过盘扣“锁麟囊”结——从前她总笑此结难解。此刻他指尖轻触她腕间勒痕,声暖过狐裘:“你早布好此局。”
“自你言擒我那日始。”苏轻颜望车外宫墙飞掠,“你亦早知,我非罪人。”
凌澈一怔,忽握住她手。掌心银丝余温尚存,他触到一道旧疤——前世她为护幼弟,被庶妹推入火盆所烫。“明日。”他低语,“岭南信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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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正房深夜烛亮。
她将账本撕碎掷入火盆,火星溅锦被,灼出焦洞。案头锈钥再现,烛下泛青灰。“滚!”她抓钥砸窗,见黑鸦掠影,爪间半截血信飘落。
火盆纸灰突腾,点燃帷帐。李氏跌坐在地,看火舌噬妆台,金玉熔为灿流。忽忆青梧死时,亦是这样烈火焚天。
城南“素颜坊”地窖,柳枝将新绣样塞入砖缝。绣样上凤凰尾羽缠断裂锁链,针脚藏“九幽”密文。
密道深处“叮咚”回响。她抬头,见梁上黑鸦歪首凝视,爪间血信滴落——岭南讯息已至。
翌日清晨,苏轻颜出囚室时,宫中太监正捧明黄缎帛候立。“王妃娘娘召见。”太监扫过她囚衣,目带探究,“请苏姑娘随行。”
苏轻颜整了整皱袖,随太监步入内苑。晨雾中,她听见身后凌澈脚步声不疾不徐,如往日每次险境中,他隐于暗巷的影子。
宫墙腊梅初绽,冷香裹雾漫来。
苏轻颜望着太监帽缨红穗,唇角微勾——这出大戏,方启第二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