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咆哮声在赛道上空撕裂空气,像一头濒死的猛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红色的赛车以一个近乎疯狂的角度切入内弯,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鼻的焦糊味和滚滚青烟,死死咬住前面那辆蓝色的对手。
看台在震动,观众的欢呼汇成一片灼热的海洋,几乎要将这片沥青场地煮沸。
凌赫的头盔下,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渗进紧贴皮肤的防火面罩里。
但他的眼神是冷的,像两点寒冰,透过护目镜,死死锁定着前方的每一个弯角。
世界锦标赛的最后一站,终点线近在咫尺,积分榜上他与对手仅有毫厘之差。
这不是比赛,这是一场搏命。
无线电里传来工程师急促的提醒,夹杂着电流的杂音,他充耳不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的赛道,和胸腔里那颗因为极限负荷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以及,一种更深、更麻木的空洞。
五年了
自从五年前他在领奖台上喷完香槟,回到安静得可怕的酒店房间,看到那条永远定格在手机屏幕上的短信后,这种空洞就再没离开过他。
林嫣然“替我看看山顶的风景。”
发信人:嫣然。时间,是他冲过终点线后的第三分钟。
她替他看到了,用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然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了。
方向盘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呻吟,他猛地一甩,赛车在最后一个弯道惊险地超越了蓝车,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气势,率先冲过了黑白格旗。
世界冠军。
香槟的泡沫喷洒开来,金色的纸屑漫天飞舞,人群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张凌赫被团队簇拥着,被无数的镜头和话筒对准。
他举起沉重的奖杯,脸上是公式化的笑容,张扬,甚至有些狂傲,符合媒体对他“狂野低调”这种矛盾标签的设定。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或许才能从他眼底深处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与这极致荣耀格格不入的疲惫与虚无。
颁奖典礼,采访,庆功宴……一套流程走下来,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间时,已是深夜。喧嚣褪去,死寂涌来。他拉开厚重的窗帘,望着窗外异国他乡璀璨却冰冷的灯火,奖杯被随意扔在沙发上,反射着孤独的光。
他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旧钱包,磨损的皮革边缘诉说着岁月的痕迹。打开,里面没有钱,没有卡,只有一张用塑料膜仔细封好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干净的病号服,靠在医院雪白的枕头上,笑得眉眼弯弯,苍白瘦弱,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温柔。
林嫣然。在他二十二岁,她二十一岁那年,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个笑容里。
冰封的心脏传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照片上她的脸颊。
张凌赫“嫣然,”
他对着空气低语,声音沙哑
张凌赫“又一个山顶。你……看到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赛季结束,有一段短暂的休整期。
张凌赫却无法真正休息。
赛道上的极速能暂时麻痹神经,一旦停下来,那种无所适从的空洞感便变本加厉地吞噬他。
他开始整理一些旧物,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或者说,是一种无意识的逃避。
父母打来电话,欲言又止地说老家那边的旧房子终于要彻底清空了,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要留下的。
他回去了。
那个承载了他和嫣然几乎所有童年和少年记忆的小城,空气里似乎还漂浮着往昔的气息。
老宅阁楼,光线昏暗,积满了灰尘,每呼吸一口都带着陈旧的味道。
在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他看到了那个眼熟的旧纸箱,上面用褪色的笔写着“林嫣然的书”。
是林阿姨当年处理完嫣然遗物后,不忍心全扔,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便暂时存放在他这里的。
当时他痛得撕心裂肺,根本没有勇气打开,这一放,就是五年。
手指拂过箱盖上的灰尘,留下清晰的痕迹。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掀开了箱子。
里面大多是些课本、小说,还有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淡雅的毛衣放在最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他的心口又开始闷痛。几乎想要立刻合上箱子,逃离这个地方。
但就在他准备转身的瞬间,箱底一个不起眼的、封面是天空图案的硬壳笔记本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记得这个本子,是她十六岁生日时,他跑遍了半个城才买到的,因为她说喜欢那种蓝,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鬼使神差地,他将本子拿了出来。
笔记本很旧了,边角有些卷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圣的惶恐,翻开了第一页。
清秀熟悉的字迹,瞬间将他拉回了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夏天。
「8月10日,晴。医生今天和妈妈说的话,我偷偷听到了。他说,以我现在的状况,可能……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张凌赫的呼吸一滞。
「其实我早就有点预感了,只是不想承认。听到的时候,还是好难过啊。不是怕死,是怕……不能再看到他了。」
「张凌赫那个笨蛋,今天又在训练场上摔得一身泥,还兴冲冲地跑来医院给我看他的新奖牌,笑得像个傻子。他说,等他成了世界顶级的赛车手,就带我去环游世界,去看真正的山顶风景。」
「我得想个办法,让他讨厌我才行。他那么骄傲,要是知道我是因为快死了才离开他,一定会更难过,说不定连赛车都不开了。不行,赛车是他的命。那就……让他讨厌我吧。讨厌一个‘嫌弃他职业’的人,总比为一个死人消沉好。」
接下来的几页,字迹时而工整,时而凌乱,记录着她如何刻意地对他冷淡,如何在他兴高采烈地分享赛车进展时,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伤人的话。
「今天他来了,眼睛亮亮的,说又突破了一个纪录。我硬起心肠,说‘赛车手有什么好的,整天就知道追求速度,不顾别人担心’。他眼里的光,一下子就暗了。我的心好疼,比病发的时候还要疼。」
「他问我,是不是真的那么讨厌他开车。我说是。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走了。背影那么孤单。张凌赫,对不起,对不起……」
「他好像真的信了。来的次数少了,就算来,也不怎么提赛车了。这样也好,这样……就好。」
日记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次续上时,笔迹明显虚弱了很多。
「好久没写东西了,没什么力气。今天感觉精神好了一点点。电视里在放他的比赛直播,他到世界舞台上了!我好紧张,手心都是汗。」
「他赢了!他赢了!他是世界冠军了!」
「他站在领奖台上,笑得那么开心,虽然隔着屏幕,但我好像能看到他眼里的光。真好。」
「我用尽全身力气,给他发了短信:‘替我看看山顶的风景。’」
「他应该看到了吧。这个山顶,真美啊。够我……走完最后一程了。」
字迹在这里模糊了一片,像是被水滴晕染过。
张凌赫的视线也彻底模糊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他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湿。
这五年筑起的所有坚硬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她说话时躲闪的眼神,强装冷漠时微微颤抖的指尖,此刻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原来不是厌倦,不是嫌弃,那是她用尽生命最后力气,为他铺就的一条自以为更好的路。
而他,竟然真的信了,竟然在那五年里,偶尔还会因为她“不理解”他的梦想而心存一丝怨怼。
心痛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狠狠撕裂。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弓下了腰,将日记本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点点她当年的温度。
就在这时,一张夹在日记本最后一页的东西,轻轻飘落下来。
那是一枚戒指。
用路边最常见的指环草编成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彻底干枯,颜色褪成了淡黄,却依旧保持着完整的环状,小巧玲珑。
十六岁夏天的傍晚,他训练完,满头大汗地跑到医院楼下,把她叫下来。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他挠着头,笨拙地用几根草茎编了这枚戒指,递给她,脸上是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的通红。
张凌赫“喂,林嫣然,等以后我出名了,赚大钱了,再给你换个真的钻戒!这个……这个你先拿着,算……算我提前预定你了!”
她当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小心地接过那枚草戒指,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郑重地戴在了纤细的无名指上。
林嫣然“好啊,”
她说
林嫣然“说话算话。”
原来她还留着。
她骗他讨厌他的梦想,却把他十六岁时用杂草编的求婚戒指,珍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张凌赫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干枯的草戒指。
它那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却又那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维持着跪坐在阁楼灰尘里的姿势,很久,很久。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丝天光消失,阁楼里彻底暗了下来。
他最终轻轻地将那枚草戒指,和那张她笑靥如花的照片,并排放在了一起,收进了贴身的衣袋里,紧挨着他狂跳不止,却只为她疼痛的心脏。
新赛季伊始,媒体们惊讶地发现,那个刚刚加冕世界冠军、本该更加张扬不羁的张凌赫,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依然专注,依然对胜利充满渴望,但那种近乎自毁的狂野气息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坚韧的东西。
他的赛车头盔上,多了一个不起眼的涂装:一枚小小的、淡黄色的指环草图案,旁边是一个娟秀的“嫣”字。
每一次出发,每一次冲过终点,每一次站在领奖台上,他都会习惯性地轻轻碰触一下那个图案。
山顶的风景,他替她看了。
而他的终点,早在五年前那个夏天,就已经永远定格在了她离开的那一刻。
此后的每一程,都是带着她的那一份,在人间飞驰,直至油尽灯枯,去与她重逢。
余生漫漫,皆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