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赫第三次修改病历的时候,林嫣然正趴在窗边看雪。
雪花细碎,落在玻璃上就化了,留下蜿蜒的水痕,像眼泪。
林嫣然“哥,你看那棵梧桐树,叶子都掉光了。”
她声音很轻,带着久病的虚弱。
张凌赫从电脑前抬头,推了推金边眼镜。
他三十岁,已是肿瘤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此刻却像个实习生般无措——当病人的诊断书上写着“林嫣然”三个字时,他的手会不受控制地发抖。
张凌赫“掉光了才好,明年春天会长新的。”
他走到窗边,将毯子披在她肩上。
林嫣然回头看他,二十三岁的脸庞苍白得几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还盛着光,一如童年时追在他身后喊“哥哥”的那个小女孩。
林嫣然“就像我一样,对不对?”
林嫣然“掉光了,等春天。”
张凌赫的心猛地一缩。
七岁的年龄差,让他始终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
父母车祸离世那年,他十六,她九岁。他抱着她在灵堂里哭到睡着,醒来后告诉自己
这辈子,只剩他们俩了。
而现在,连这“俩”都要变成“一”了。
张凌赫“别胡说。”
他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
张凌赫“新药临床试验的结果很好,李主任说——”
林嫣然“哥,”
她打断他,手指轻轻抚过他紧皱的眉头
林嫣然“你撒谎的时候,这里会皱成川字。”
他怔住,然后苦笑。
是啊,在身为患者的妹妹面前,他那些医学知识全都苍白无力。
胃癌晚期伴多发转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冬天来得特别早。
十一月初,第一场雪覆盖了城市。
林嫣然的情况急转直下。
疼痛来得越来越频繁,止痛药的剂量一加再加。
她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唯有腹部因腹水而微微隆起。
张凌赫请了长假,日夜守在病房。
晚上她疼得睡不着,他就给她读《小王子》。那是她最喜欢的书,书页已经泛黄,是父母留下的少数遗物之一。
张凌赫“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会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开着花。”
他念着,声音沙哑。
林嫣然闭着眼,突然说
林嫣然“哥,我就是那朵花。”
他停顿,不敢接话。
林嫣然“你要做那个看星星的人。”
她睁开眼,目光清亮
林嫣然“每天晚上看看星星,想想我还在某个地方开着花,你就不会太难过了。”
他握书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十二月中旬,林嫣然已经很难进食。
张凌赫用棉签蘸水湿润她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林嫣然“哥,我想回家。”
某天清晨,她突然说。
他犹豫
张凌赫“你的身体状况...”
林嫣然“就一天。”
她哀求
这个词刺痛了他,但他还是点了头。
他用厚厚的羽绒服把她裹成粽子,轮椅推到医院门口时,保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让开了路。
他们的家在老城区的一个小巷子里,两室一厅,陈设简单。
父母的照片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照片上的他们还很年轻,笑得无忧无虑。
林嫣然让张凌赫推她到每个房间转了一圈。
在父母生前住的房间里,她停留了很久。
林嫣然“我记得妈妈有件蓝色的毛衣,领子上绣着小花。”
张凌赫愣了一下,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衣柜最底层找到了那件已经褪色的毛衣。
林嫣然把脸埋进毛衣里,深深吸气
林嫣然“还有妈妈的味道。”
他站在她身后,眼眶发热。父母去世后,他一度害怕这些遗物会勾起妹妹的伤心,差点把它们全部处理掉。
是林嫣然哭着拦下了他,说那是他们唯一剩下的东西。
现在他庆幸当时听了她的。
午后,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嫣然靠在沙发上,盖着父母的旧毯子,看起来异常平静。
林嫣然“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你总把糖留给我吃。”
张凌赫“记得。”
他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张凌赫“你每次吃完还要舔手指,妈说你不讲卫生。”
林嫣然“因为你给的糖特别甜。”
她微笑
林嫣然“你总是把最好的给我。”
父母刚走那几年,日子艰难。
他一边读书一边打工,省吃俭用供她上学。
最困难的时候,他同时做三份兼职,深夜回家还要检查她的作业。
但她从未缺过什么,总被他打扮得干干净净,像个小公主。
张凌赫“因为我答应过爸妈,要让你幸福。”
林嫣然“我很幸福,哥。”
她认真地看着他
林嫣然“真的。”
她的幸福定义如此简单——有他在身边就足够了。
大学毕业后,她原本有机会去南方发展,却毅然选择留在本地。
林嫣然“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说得理所当然。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从相依为命的人变成相爱的恋人,过渡得自然而然。
他曾为此痛苦挣扎过,觉得这是对父母誓言的背叛。
直到某个雨夜,她发烧到四十度,握着他的手迷迷糊糊地说
林嫣然“哥,别离开我,我害怕。”
那一刻他明白,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任何一种固定关系。
他们是彼此的全部,是十六年相濡以沫筑成的唯一依靠。
林嫣然“下雪了。”
林嫣然望向窗外。
细小的雪花开始飘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这是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他推着她来到阳台,两人静静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整个世界。
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它们在掌心融化。
林嫣然“真好看。”
林嫣然“我最喜欢冬天了。”
因为他们的生日都在冬天。
这个季节承载了他们太多的记忆,欢乐与悲伤交织。
回到医院时,已是黄昏。
林嫣然累极了,很快沉沉睡去。
张凌赫守在床边,不敢合眼。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凌晨三点,监测仪的警报突然响起。
值班医生和护士冲进来,张凌赫却异常冷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进行抢救。
他太熟悉这个过程了——胸外按压,肾上腺素,电击除颤...
万能“张主任...”
主治医生看向他,眼神复杂。
他摇了摇头。
医护人员默默退出,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监测仪上的数字缓慢下跌,如同倒计时的钟表。
张凌赫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林嫣然的手。
她已经睁不开眼睛,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线。
林嫣然“哥...”
她嘴唇微动,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把耳朵凑近她唇边。
林嫣然“好好活下去...不要难过...”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监测仪发出长长的“滴”声,屏幕上的曲线变成直线。
窗外,雪还在下,世界一片寂静的白。
张凌赫没有哭。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她安详的面容,仿佛她只是睡着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跑。
林嫣然“哥哥,等等我!”
他总会停下来,回头牵起她的小手。
而现在,她不再需要他等了。
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亲近的朋友同事参加。林嫣然被安葬在父母旁边,墓碑上刻着“爱女林嫣然”,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永远活在爱她的人心中”。
张凌赫站在墓前,雪花落满肩头。
他想起她最后的话——好好活下去,不要难过。
他会的。
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临。
梧桐树真的长出了新叶,嫩绿嫩绿的,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张凌赫回到了医院,继续看诊、手术、研究病例。
他依然年轻有为,依然是那个备受尊敬的张医生。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他会站在阳台上看星星。
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开着花。
他想,她是对的。她只是变成了其中一朵,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依然开着依然爱着他。
而他,会一直做那个看星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