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是意识回归时唯一的锚点。
腹部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时都发出灼热的抗议,但比这更尖锐的,是怀抱里几乎感觉不到的重量,以及那重量正在一点点流失的温度。
冰冷的寒意刺骨而来,如同无数细针扎进皮肤,穿透厚重的衣物,直抵骨髓。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块浮冰上,这块冰不算大,在遍布狰狞冰礁的峡湾中颠簸漂流,每一次起伏都让人心惊胆战。四周,冰川仍在发出雷鸣般的崩塌巨响,那是持续不断的、仿佛世界末日般的背景音。巨大的冰块如同山崩,从高耸的冰崖上剥离,砸进墨黑色的海水里,激起冲天浪涛和吞噬一切的漩涡。不远处的海面上,“黯星”组织的舰船残骸正在燃烧,黑色的浓烟裹挟着火星升腾,与冰冷的空气形成诡异对比。毫无疑问,他们刚刚从一场惨烈的拦截战中逃脱,或者说,侥幸生还。
朔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确认弯刀“裂风”还紧紧绑在腰间,这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低头,看向怀里的澈。
少年左肩那个被能量武器贯穿的焦黑伤口,像一块烙印,刺痛了朔的眼睛。即使在水流的冲刷下,边缘依旧呈现出可怕的撕裂状,周围的衣物布料和皮肉黏连在一起,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澈的脸苍白得像他们身下的冰雪,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曾经清冷如星、总能精准洞察一切的眼眸紧闭着,仿佛生命已从他这具破碎的躯壳中流逝了大半。他那头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此刻湿漉漉地纠缠着,贴在额角和脸颊。
“澈……”朔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破旧的风箱。他试图收紧手臂,将怀中冰冷的身躯搂得更紧些,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体温,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猛地牵动了腹部的重伤,一阵剧烈的绞痛和眩晕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差点松手。
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记忆的碎片随着痛楚疯狂地回涌,带着血腥和硝烟的气息:
……那个神秘的女人,许佑年,在冰洞中留下那张散发着微光的皮质地图,指尖点向“碎星峡”……她和她的药,像是一场看不透的迷雾,却给了他唯一的方向。
……他拖着未愈的伤体,凭借朔对地形的天生直觉和澈对能量波动的敏锐感知,艰难穿越危机四伏的冰原,追踪至此。
碎星峡入口,那艘漆黑的“黯星”舰船如同幽灵般出现,密集的能量光束如同暴雨……他被发现了,埋伏圈瞬间收缩。
战斗爆发。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雪豹,挥舞“裂风”在甲板上左冲右突,试图吸引火力。
他退无可退,找到了那个禁锢着澈的、散发着不祥能量的金属笼子。他用疯狂劈砍,火星四溅,虎口崩裂……
然后,就是最大的那声巨响,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冰川本身。巨大的冰崩发生了,整艘舰船剧烈倾斜、解体……在最后的时刻,他劈开了笼锁,抱出几乎毫无声息的澈,在冰川彻底崩塌的轰鸣和漫天飞舞的冰屑中,纵身跳进了这片死亡之海……
都为了什么?朔茫然地想。难道他拼尽一切,甚至可能搭上澈的性命,就是为了此刻,两个人一起死在这片绝望的冰水里,尸骨无存?
“啧……真不甘心。”朔低骂一声,犬齿狠狠咬破了自己干裂的下唇,腥甜的血味在口腔里弥漫开,这熟悉的刺激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他还没告诉澈,那个在阴暗冰洞里,带着血腥味又蠢又冲动的吻,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一时兴起,不是绝境下的安慰,是他憋了很久、却一直找不到合适时机(或者说不敢)说出口的心意。他还没带着这只总是一本正经、喜欢安静看雪、其实内心比谁都柔软的鸟儿,去看他偷偷发现的、那个能俯瞰整个霜语森林在月光下闪烁的秘密山崖。他承诺过的冒险,才刚刚开始……
浮冰猛地撞击在一块隐藏在水下的暗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整个冰块剧烈倾斜,几乎要翻转过来。朔闷哼一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将澈死死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却无可避免地重重撞在尖锐的冰棱上,剧痛让他眼前瞬间一片空白,差点直接晕过去。他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手指死死抓住冰面粗糙的缝隙,手臂渗出的血在冰上留下淡淡的红痕,才勉强稳住身体,没让两人一起滑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至少,澈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没看到极光再次亮起,还没听到自己那句憋了很久的、肯定会被他嫌弃太肉麻的话。
就在这时,怀里的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朔的错觉,他仿佛用尽了千斤之力,才勉强掀起一条细缝,露出底下涣散无神的冰蓝色瞳孔。一丝几不可闻的、气若游丝的气息逸了出来,混杂在风浪声中,几乎微不可辨:
“…朔…”
仅仅一个音节,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道最亮的闪电,劈开了朔脑海中所有的混沌和绝望!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我在!”他急声回应,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他紧紧握住澈那冰冷的手,“澈!看着我!撑住!听见没有!”
然而,澈似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那短暂睁开的眼眸再次无力地阖上,彻底陷入了更深沉的昏迷之中,连那微弱的呼吸都似乎更轻了。
但就是这一个字,这一个无意识的、在生命最危急关头本能唤出的名字,就像一颗烧红的炭,投进了朔几乎被绝望冰封的心湖。
热量微弱,却真实存在。
足以驱散那致命的严寒,点燃深埋的火山。
够了。这就够了。
朔抬起头,原本因失血和疲惫而有些涣散的蓝宝石般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野性、不屈的火焰,那火焰里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刻骨的伤痛,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守护欲。他环顾四周这片如同诸神战场般毁灭性的景象——崩塌的冰川、燃烧的残骸、咆哮的漩涡、阴沉天空上开始悄然汇聚的、冷漠的极光。
他舔了舔嘴角混合着鲜血和冰水的咸涩,扯出一个带着狠厉和决绝的弧度。
“听见了吗?”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澈冰冷的额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既是对昏迷的澈说,也是对自己,更是对这片无情的天地说,“你叫了我的名字。就别想这么算了。”
“黯星……还有这该死的、想把我们分开的命运……”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沉的东西,许佑年隐约透露的、关于血脉和使命的碎片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此刻,那些都不重要了,“都给我等着。”
“你想守护这个世界?可以。但得用我们的方式,活着来守。”
他不再犹豫,开始艰难地评估现状。浮冰正在缓慢融化,而且方向不受控制,随时可能撞上冰礁或者被漩涡吞噬。他必须找到一块更大、更稳定的浮冰,或者……想办法上岸。他忍着剧痛,仔细观察水流的方向和远处冰崖的轮廓。腹部的伤口必须尽快再次处理,澈的伤势更是刻不容缓,需要干净的环境、药物——大量的药物。
生存的本能和守护的意志压倒了一切。他小心地调整姿势,用未受伤的手臂更稳固地抱住澈,另一只手则尝试划水,极其微弱地调整着浮冰的方向,朝着一个看起来似乎有较大冰块聚集、可能靠近某处冰壁的方向努力。
每一次划水,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冰冷的海水浸泡着伤口,更是雪上加霜。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重复着机械而艰难的动作。他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水面,寻找着任何可以利用的漂浮物,或者通往生机的路径。
极光在头顶的天空中无声地流淌,变幻着幽绿和紫红的光幔,将这末日般的景象映照得光怪陆离,仿佛一场盛大而残酷的幻觉。浮冰载着相互依偎的两个少年,在这片由破碎的冰川和绝望构成的迷宫之中,向着未知的、但必须抵达的生存之地,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漂去。
冰冷的死亡如影随形,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已在最深的黑暗中,被一个无意识的呼唤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