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卷着碎雪刮过众人的脸颊,带来一阵刺骨的生疼。
那斥候口中所谓“不对劲”的地方,此刻便呈现在眼前。
茶棚早已破败,棚顶的茅草被风雪掀去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木梁,四根立柱也已倾斜,仿佛下一阵狂风便能将其彻底摧毁。
然而,真正诡异的,是这本该荒无人烟之地,却毫无生气,连鸟兽绝迹的死寂。
风雪声在此处似乎都被吸了进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沉闷。
谢无衣一挥手,几名听风堂的好手立刻呈扇形散开,持刀警戒,将他和沈砚护在中央。
他自己则率先踏入了那座摇摇欲坠的茶棚。
一股混杂着朽木与血腥的铁锈味扑面而来,比外面的风雪更加阴冷。
茶棚内,两具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倒在地上。
他们身上的衣物还是寻常山匪的短打扮,沾满了泥雪,但脖颈处那一道纤细而深刻的血线,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创口平滑如镜,血液早已凝固成暗红色,与苍白的面皮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他们死前的惊恐,被风雪永远冻结在了脸上。
一名堂众上前探了探鼻息,随即摇了摇头:“盟主,都死透了,看尸身的僵硬程度,应该就是昨夜的事。”
谢无衣没有说话,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其中一具尸体被血浸透的衣领,仔细审视着那道致命的伤口。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浓重的困惑。
“一刀毙命,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低声自语,声音仿佛被这死寂的空气吞噬,“这是‘断流剑’的手法,剑出如水,断流无痕。江湖中使用此剑法的人不出五个,但他们……绝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会对这种不入流的山匪出手。”
这番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断流剑的传人,无一不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人,怎会与一桩小小的商旅劫案扯上关系?
这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
谢无衣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那个站在茶棚外,正借着残破的墙壁遮挡风雪,假装观察远处山峦景致的“沈言”身上。
那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格外伶仃,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沈言。”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你能否……还原他们生前的面容?”
沈砚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
她转过身,看向棚内那两具可怖的尸体,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血腥味仿佛有了实质,顺着她的呼吸钻入肺腑,唤醒了她深埋心底的、那个同样被血色浸染的夜晚。
她强行压下喉头涌上的酸意,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她默默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不敢看得太久,只匆匆瞥了一眼尸体的面部轮廓,便立刻闭上了眼睛,将那恐怖的景象与昨日从老镖师口中听到的描述在脑海中飞速重合。
“左边那个,左耳缺了一角,是早年跟人火并留下的记号。”
“右边那个更凶,右边脸颊上有一道从眉骨到嘴角的刀疤,笑起来像恶鬼。”
老镖师的话语犹在耳边。
沈砚深吸一口气,从随身的画囊中取出炭笔和画纸。
她没有再看尸体,只是凭着那惊人的记忆力和想象力,笔尖在纸上飞速游走。
旁人眼中,她只是在作画,却不知她的脑海中正在进行着一场怎样艰涩而痛苦的重构。
风声呼啸,炭笔沙沙。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沈砚停下了笔。
两张栩栩如生的画像完成了。
谢无衣伸手接过,目光落在纸上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画中人,一个左耳带着明显的缺角,另一个右颊刀疤狰狞,其凶悍之气几乎要透纸而出。
这不仅仅是形似,就连他们眉宇间那股亡命之徒的悍匪气焰,都被描摹得淋漓尽致。
这画的不是皮相,而是魂。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直刺沈砚:“你从未学过验尸辨相之术?”
沈砚避开他的视线,低垂着眼帘,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恐惧:“没、没有……只是……记性好些。”
这个解释苍白得连她自己都无法信服,但谢无衣却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画像交给手下:“传令下去,全速南行。此事,绝不简单。”
当夜,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
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阴霾。
沈砚裹着毛毯,靠在一棵大树下假寐,耳朵却像警觉的猫一样,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守夜的堂众换班、警惕性最松懈的瞬间,一道极轻微的、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轻得几乎与风声无异,但沈砚的心脏却猛地一跳。
她悄然睁开一条眼缝,借着跳动的火光与清冷的月色,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潜入了营地。
那人身法极快,悄无声息地绕过所有暗哨,径直走向拴着马匹的地方。
他的目标很明确——谢无衣那匹神骏的坐骑。
黑影在马鞍旁停下,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了马鞍的夹层里。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时,月光恰好从云层中探出,照亮了他脚下的一双靴子。
靴底边缘,刻着一圈细密而独特的蛇鳞纹路。
沈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纹路,她至死也不会忘记!
灭门之夜,那个一刀斩断父亲佩剑的刀疤客,脚上穿的,正是这样一双靴子!
是他!他一直跟在后面!
沈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看着那人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才敢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等了足足一刻钟,确认对方已经远去,她才从树后站起,装作要去方便的样子,一步步挪向马匹所在的位置。
她的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她摸索着,终于在马鞍夹层里触到了一个微硬的纸卷。
她飞快地将其抽出藏入袖中,然后迅速回到篝火旁。
借着火堆最后一点微弱的余烬,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封密信。
信上字迹潦草而急促,内容却让她通体冰寒。
“伪画已布,俟其南行,必陷听风于不义。”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个用朱砂印上去的、狰狞的印记——一个完整的鹰首,下面却拖着一条盘绕的蛇尾。
伪画……陷听风堂于不义……沈砚瞬间明白了。
自己绘制的那两张匪徒画像,就是所谓的“伪画”!
对方早已算到谢无衣会让她作画,并且正在利用这画像,布置一个巨大的陷阱来栽赃听风堂!
她自己,竟成了这阴谋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若继续跟着谢无衣南下,自己很可能会被当成帮凶,卷入更深的漩涡;可若是现在逃离,灭门的线索就此中断,她将永远活在仇恨的阴影里。
不能走,也走不掉。
沈砚她从画囊最底层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特制纸,迅速将信上的内容誊抄下来,然后将原信小心地折好,趁着夜色再次潜回马匹旁,将其塞回了原处。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次日清晨,队伍再次启程。
谢无衣似乎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只是偶尔投向沈砚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难测。
上午,按照惯例,沈砚需要将昨日查案的经过与缴获的证物绘制成卷宗。
当她画到那把从匪徒身上搜出的、制式普通的长刀时,手指微微一顿。
她想起刀柄末端那个模糊的家族徽记,是一个简单的螺旋纹。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形成。
她蘸了蘸墨,在描绘那个螺旋纹时,故意在原本的基础上,向内多绕了一圈。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改动,对于不识此物的人来说,根本看不出任何差别。
但这却是一个只有真凶,或是与真凶有密切关联的人,才能辨认出的、一个错误的暗记变体。
她要用这幅画,钓出那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午后,队伍在一处溪边歇脚。
雪停了,阳光透过稀疏的林木洒下,却没什么温度。
沈砚正低头整理着画卷,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忽然递到了她面前。
她一怔,抬头便对上了谢无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你昨夜未眠?”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听不出喜怒。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然而,谢无衣的目光却从她的脸,缓缓移到了她微微卷起的袖口处,那里,沾染上了一点未来得及擦去的、画笔的墨痕。
“一个人的记忆,能够精准到兵器上细微的锻造纹路,已是世间罕见的奇才。”他缓缓开口,语调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力,“可如果,连做梦都能分毫不差地还原死者的面容……沈言,那便不是天赋,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训练。”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可那目光,却像是冬日里最深的寒潭,足以冻结人的灵魂。
“你究竟是谁?”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砚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将她笼罩。
而就在她身后数十丈外的林间深处,一片枯叶之上,一道雪亮的反光,如毒蛇的信子般,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