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客

钟表的滴答声，在今夜变得格外铿锵。它不是时间的脚步，而是铁钉，一下，一下，凿在我紧绷的神经上。黑暗有了重量，像湿透的棉被，沉沉地压下来。我知道，我又将渡过一条泥泞的河，对岸的名字叫黎明，而我的小船，搁浅在了这片名为“失眠”的滩涂。

睡眠终究是来了，却不是一个温柔的怀抱，而是一个失足的跌落。

我站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广场上。地面是模糊的棋盘格，天空是不断旋转的污浊的调色盘。然后，他们出现了——那些“小人”。他们没有清晰的面目，像是被水浸过的漫画人物，五官扭曲着，蠕动着。他们从阴影里、从墙壁里、甚至从我的脚下钻出来，围成一圈，指着我。

没有声音，但我清晰地“听”见了那滔天的嘲笑。那嘲笑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直接的意识灌输，像冰冷的电流，灌满我的头颅。他们在笑我的笨拙，笑我白日里一句不经意的失言，笑我隐秘的渴望，笑我所有的失败和胆怯。我想跑，但双脚被粘在原地；我想喊，但喉咙里塞满了棉花。

“难道我不配拥有美梦？”

这个念头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嘲笑声中闪现。我配得上什么？配得上在花海中奔跑的梦？配得上被温暖臂弯拥抱的梦？不。审判早已下达，我只配拥有这永恒的、循环的法庭。而法官，正是我自己无限分裂出的、充满恶意的影子。

就在这窒息的顶点，景象开始融化。小人的脸像蜡烛一样滴落，广场扭曲成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两旁的房门开合，门后是更深的黑暗。我在其中奔跑，不知为何而跑，只为逃离那无声的喧嚣。

然后，我撞见了一扇窗。

窗外，是一片雪原，清冷，寂静。月光如水银般泻下，一只通体银白的狼，正站在冰湖上，低头凝视着冰面下的什么。它的孤独是那么完整，那么庄严，没有一丝嘲弄，只有一种承受万物的静默。我与它幽绿的眼眸对上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邀请，只有一种纯粹的“存在”。

这一瞬，成了我的救生索。

我猛地睁开眼，回到了真实的黑暗里。心跳如鼓，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的天际线，已经透出一丝鱼肚白。夜访客们褪去了，留下了一屋子的狼藉，和一颗疲惫不堪的心。

那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但那只白狼的剪影，却像一枚书签，夹在了这个噩梦的末尾。或许，美梦并非拥有，而是遇见。在无数个被嘲弄的夜晚之后，能遇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属于你自己的寂静，便已是恩赐。

天，快要亮了。而我知道，明夜，访客或许依旧会准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