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雪

它来时，总是静的。

没有雷声开道，没有疾风相伴。它就这般，从浑沌的、低垂的天幕中，漫不经心地飘落。不是一片一片，而是无穷无尽，仿佛整个天空都在剥落着它银白的鳞片。人们说它是花，是开在冬季、没有根的花。但它比任何花都更接近本质——一种摒弃了颜色与香气，只余下纯粹几何形态的、飘飞在空中的“花魂”。

这是一种凄凉而清醒的美。

凄凉的，是它的命运。生之于无，归之于寂。它的一生，便是一场缓慢的、义无反顾的坠落。那短暂的飞舞，与其说是欢愉，不如说是对地心引力的、优雅的抵抗。最终，它们相互堆积，用亿万次的死亡，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裹尸布，覆盖了田野、道路与屋檐。世界于是静默下来，那静默里，有一种巨大的、不容置喙的悲伤。

然而，它又是清醒的。它从不许诺温暖与生机。它的美，是数学的美，是结晶的美，是拒绝融化的、绝对的冷。它让一切棱角变得柔和，让一切污迹暂时隐没。城市粗粝的轮廓被驯服，旷野的杂乱被归纳。这仿佛是一场盛大的净化，世界被还原成最初的模样，只剩下黑与白，线与面。

可是，这净化，究竟是洗刷，还是覆盖？

行走在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的呻吟，像在碾碎无数细小的骨骼。看见街角垃圾桶旁，积雪完美地勾勒出黑色塑料袋的轮廓，那底下被掩埋的，依旧是狼藉。看见公园的长椅，积雪为它铺上了天鹅绒的坐垫，却无法改变其冰冷的铁质内核。

雪，这位最伟大的粉刷匠，它用的不是颜料，而是沉默。它并不清除丑恶，它只是提供了一次暂停，一次遗忘。它用同一张白纸，盖住了玫瑰的坟茔与新生的路径。这是一种温柔的残忍，一种平等的掩埋。它告诉我们：你看，世界可以如此纯洁。但它从不承诺，这纯洁之下是什么。

于是，这银白的泡沫，便成了最大的疑问。它是谎言，也是真相。它用表面的统一，暗示了内里的纷杂。它在净化世界的同时，也彻底冻僵了所有关于温暖的记忆。

雪，依旧在下。它不回答，只是覆盖。仿佛在说，答案本身，也需要被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直到无人再问，天地间只剩下它自身，那凄凉、清醒、而又无比温柔的——

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