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克世界·水泥与雏菊》
核电站的内部,不像是一个工厂,更像是一个巨大生物的金属内脏。管道是扭曲的肠子,仍在微微搏动,发出温热的、带着辐射的叹息。警报声早已停歇,不是被修复,而是像一只垂死的蝉,耗尽了最后一丝鸣叫的气力。寂静,在这里有了粘稠的重量,压在珠珠的防护服上,比铅更沉。
她是来寻找什么的?她记不清了。指令模糊,像是从深水里传来的气泡音。只记得要找到毛毛,把他带回家。可是家在哪里?冒险湾的屋顶是铁皮的,反射着刺眼的、虚假的太阳光。
她走在无尽的走廊里,防护靴踩在金属地板上,却没有声音。墙壁上渗出暗黄色的液体,像是脓,又像是锈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类似腐烂水果的甜香。这味道穿透了防护服的过滤系统,直接钻进她的脑海。
然后,她看见了第一个不协调。
一株嫩绿的雏菊,从一道焊接缝里生长出来,花瓣娇艳欲滴,与周围锈蚀的环境格格不入。珠珠停下脚步,心中泛起一丝温柔的涟漪。是毛毛,只有他会在这种地方种花。她伸出爪子想去触摸,指尖却穿过了花瓣,像穿过一道全息投影。雏菊依然在那里摇曳,真实又虚无。
走廊开始扭曲,空间失去了欧几里得的严谨。她走过一个拐角,又回到了那株雏菊面前。这一次,雏菊的根部,渗出了殷红的液体,像血,慢慢染红了绿色的茎叶。
远处传来了声音,是水泥搅拌机运转的轰鸣。轰隆隆…轰隆隆…
这声音给了她一个方向。她朝着声音跑去,走廊在她身后折叠、延伸,墙壁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 眼睛 ——不是真正的眼睛,是仪表盘上碎裂的玻璃,是管道阀门旋转的螺栓,它们都齐刷刷地“看”着她,带着冰冷的、无机质的注视。
她终于跑到了声音的源头。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中央不是反应堆,而是一个不断旋转、搅拌的水泥池。池子旁边,站着一个身影。
是毛毛。他背对着她,穿着那身熟悉的消防员服,但衣服似乎变得很大,空荡荡的。他正抱着一把比他身体还大的水泥枪,专注地向虚空中喷射灰白色的水泥。水泥没有落下,而是在空中凝固,形成一道道扭曲的、没有门窗的墙壁,像是在搭建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迷宫。
“毛毛!”珠珠喊道,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被吸走,只剩下微弱的回声。
毛毛缓缓转过身。珠珠的心沉了下去。他的防护面罩是透明的,但面罩下的脸,却在不断地变化。
一会儿是完整的毛毛,带着他标志性的、有点傻气的勇敢笑容;一会儿他的脸颊变得透明,能看见皮下的金属骨骼和闪烁的电路;一会儿,他的额头上,真的裂开了一条缝,一只纯净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第三只眼在缝隙中缓缓睁开,凝视着她。
“珠珠,”
他的声音重叠着,像是好几个人在同时说话,有他原本的声音,有金属摩擦声,还有那个第三只眼发出的、类似机器合成的音调,
“你看,我在修墙。要把不好的东西都堵起来。”
“什么不好的东西?”
珠珠靠近他,地上的水泥还没干,粘住了她的靴子。
“辐射啊,阴谋啊,还有……死亡。”
毛毛说着,第三只眼流下了一滴透明的、像是机油一样的液体。
“我说过的,要是长出第三只眼,那可就好玩了。现在,真的挺好玩的。”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间里碰撞回响,变得尖锐而怪诞。
“跟我回去,毛毛。”
珠珠哀求道,她试图抓住他的爪子,但她的爪子也穿过了他的身体,像穿过一道烟雾。只有那水泥枪是真实的,冰冷而沉重。
“回不去了,珠珠。”
毛毛的影像开始闪烁,像接触不良的灯泡,
“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这里的一部分。你看。”
他指向水泥池。珠珠望过去,浑沌的水泥浆中,浮现出各种影像:是路马和灰灰沉入锈海的慢动作循环;是珊瑚咬住乐乐脖子的瞬间定格;是阿奇肩胛爆出的血花;是天天的水晶碎裂成紫色的光粒……所有这些痛苦的片段,都在水泥池里翻滚、搅拌,最终被凝固成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纪念碑。
“这就是代价。”
毛毛的声音变得空灵,
“我们用身体,砌进了这座‘进步’的高墙里。”
珠珠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就在这时,整个空间的光线开始变色,被一种诡异的、温暖的橘黄色笼罩。
墙壁上的锈迹剥落,露出后面崭新的、印着卡通小狗图案的墙纸。尖锐的管道变成了柔软的、彩虹颜色的滑梯。连那恐怖的水泥池,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彩色塑料球的儿童泳池。
核电站变成了一个放大版的、怪诞的汪汪队立大功主题乐园。
而毛毛,变成了他最初的模样,小小的,毛茸茸的,穿着可爱的消防员背心,坐在塑料球里,对着她开心地摇着尾巴。
“珠珠!快来玩呀!”
他的声音清脆悦耳,没有一丝杂质。
这景象比任何恐怖都让珠珠心碎。这是记忆被扭曲后最残忍的呈现,是悲伤到了极致产生的荒谬幻觉。
“生命是有光的……”
那个可爱的毛毛突然开口,说着他临终的话语,脸上却挂着乐园招牌式的灿烂笑容
“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
珠珠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她的泪水滴落在防护面罩内部,模糊了眼前这场温馨而恐怖的默剧。
景象开始崩塌,卡通墙纸卷曲、燃烧,露出后面焦黑的金属。彩虹滑梯融化成了铁水。塑料球池重新变回那个吞噬一切的水泥池。
毛毛的影像在她面前碎裂,像被打散的泡沫。
最后时刻,他变回了那个额上有第三只眼的、半透明的形态,对着她,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珠珠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那条无尽的走廊里,面前是那株根部渗血的雏菊。
水泥搅拌的声音消失了,只有核电站深处金属冷却的咔哒声,像这个巨大生物死后僵硬的关节在作响。
她不知道刚才的一切是幻觉,是回忆,还是这个朋克化的世界产生的癌变梦境。
她只知道,毛毛确实在这里,他变成了这座钢铁废墟的一部分,变成了一个永恒循环的、怪诞的梦核。
她缓缓蹲下身,隔着防护服,对着那株虚幻的雏菊,轻轻地说:
“我记得你。”
走廊的灯光,应声熄灭。只剩下她防护服头灯的一束光,照亮前方一小片虚无的、充满铁锈味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