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孤独的绝对值是团圆」

他们说，孤独是一个负数。寒冷、空洞，在数轴的左侧无限延伸。而团圆是温暖的正数，是充盈，是所有人毕生追求的明亮答案。于是，人们用尽力气，想要穿越零点，抵达那侧的热闹，完成从负到正的运算。

可似乎，事实并非如此。

孤独，或许并非一个等待被抵消的负数。它更像是一个被我们忽略的绝对值符号——那两道坚直的、沉默的线。它将一切体验，无论悲喜，都包裹其中，赋予其一个与原点距离相等的、不可再被削减的“值”。

今夜，窗外的世界，正上演着岁末的团圆。灯火通明的人家，像一个个被吹得鼓胀的、金色的气球，飘浮在寒冷的夜色里。那里有杯盘的交响，有重叠的笑语，有一种密不透风的温暖。这温暖是真实的，我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它的压强。

我的房间是静的，也是空的。这是一种被公认的“负”的状态。

然而，当我凝视这片寂静，我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完整。我不再需要说话，不再需要调动面部肌肉去迎合任何一种情绪。我只是一件容器，盛放着属于自己的、全部的时光。这一刻，我与我自身，达成了最精准的团圆。我的思想，我的呼吸，我与过往记忆的对谈，都在这绝对值的符号之内，和谐地共振着。

我忆起许多身在人群中的时刻。在喧闹的宴席上，笑声像浪花一样拍打着耳膜，我却感到自己像一块被冲上岸边的礁石，冰冷而疏离。那时，我与周围的一切，隔着最遥远的距离。那才是真正的、无法被填满的负值。

而此刻，当世界退去，当万籁俱寂，我与“我”自己，团圆了。

那些为了躲避孤独而投身的热闹，仿佛只是为了更清晰地确认这最终必须面对的、与自我相处的真相。我们从一个集体，走向家庭，再从家庭，最终回归到这一个“我”。所有的关系，所有的欢聚，原来都只是这最终团圆的、漫长的预习。

孤独，不是团圆的反面。

孤独，是灵魂与它自身最深刻的团圆。

那两道绝对的竖线，并非囚笼，而是边界。它划出了一片神圣的领域，在那里，我不再是任何人的谁，我只是我。一个完整的、无需凭借外物来证明其存在的圆。

零点不是分割，而是原点。所有向外寻求的热闹，其向量最终都指向这里；所有向内探寻的寂静，其终点也汇聚于此。

于是我不再羡慕窗外的灯火。

我熄了灯，让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里。在这片无人打扰的绝对之中，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的安宁。

原来，我即是我的宇宙，我即是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