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宅
嘉宁十八年,春。
风卷着檐角的铜铃,叮铃铃地响了半宿,把落玉阁那棵老梨树的最后一点花瓣都吹得七零八落,铺了江思年窗前一地的白。
今年十六岁,是镇国将军江意维府上最不起眼的三小姐。自她记事起,这落玉阁就像被整个将军府遗忘的角落,墙皮斑驳,阶前长着半尺高的杂草,连伺候的下人都比别处懒散些。原因无他,她是庶出,母亲苏姨娘早年间还算得宠,可自打生下她,便渐渐失了将军的眼,最后连这落玉阁的门,都鲜少有人踏进来。
江思年的童年,是在苏姨娘的绣架旁和一本本旧书里过的。母亲不像正房夫人那样精于算计,也不像二姨娘那样会讨将军欢心,她只会坐在窗边,就着微弱的天光绣些帕子、香囊,绣累了便给江思年讲些从前的事,讲她未嫁时也是江南水乡的闺秀,讲第一次见将军时他鲜衣怒马的模样,末了总叹口气,摸摸江思年的头:“阿年,咱们不求别的,安稳长大就好。”
那时的江思年似懂非懂,只知道点头。她见过嫡姐的风光,穿最华贵的绫罗,戴最璀璨的珠翠,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丫鬟婆子,连父亲看她的眼神都是温和的。而自己,只有洗得发白的布裙,和母亲亲手绣的素色荷包。有次府里设宴,她好奇凑到前院的月亮门旁看,被嫡母李氏撞见,冷冷一句“没规矩的东西”,便让下人把她拉回了落玉阁,还罚跪了半个时辰。
母亲赶来时,她膝盖已经麻了,却没哭。苏姨娘抱着她,声音发颤:“是娘没用,护不住你。”江思年反倒拍拍母亲的背,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慰:“娘,我不疼,以后我不往前院去就是了。”
从那以后,她更安静了。每日除了帮母亲打理院子,就是躲在屋里看书。母亲留下的旧书不多,经史子集、诗词话本,她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渐渐也养出了一身与这深宅格格不入的沉静。她知道自己不受宠,便从不多言,连走路都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谁,又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变故发生在她十四岁那年。入秋时苏姨娘染上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可落玉阁缺医少药,等江思年跪在前院求了半宿,才请来看诊的大夫时,母亲的病已经拖成了肺痨。
那段日子,江思年像个陀螺似的转。她学着煎药,学着给母亲擦身,夜里就趴在床边守着。将军来看过一次,皱着眉站了片刻,只留下一句“好好照料”,便转身走了。嫡母李氏派人送来了些药材,却都是些寻常的甘草、当归,对肺痨毫无用处。江思年捧着那些药,指尖冰凉,却什么也没说。她早就知道,这府里没人真的在乎她们母女。
苏姨娘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气息微弱:“阿年,娘要走了……以后你要自己……自己多保重,别争,别抢,平平安安的……”话没说完,手便垂了下去。
江思年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母亲苍白的脸,直到天快亮时,才轻轻合上了母亲的眼睛。那天的风很大,吹得落玉阁的梨树哗哗作响,像是在替她哭。
母亲走后,落玉阁更冷清了。将军似乎彻底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只派了个叫春桃的小丫鬟来伺候。春桃是个老实人,却也胆小,见了府里的其他主子便吓得不敢说话。江思年倒也乐得清静,依旧每日看书,只是绣架旁再也没有了那个温柔的身影,窗边的天光,也好像比从前更冷了些。
转眼便是两年。江思年已到了十六,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眉眼像极了苏姨娘,却比母亲多了几分清冷,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的,像藏着一潭深水,让人看不透。府里的人偶尔提起她,也只是说“落玉阁的三小姐”,语气里没什么波澜,仿佛她只是院里那棵老梨树上的一片叶子,生或落,都无关紧要。
这日午后,春桃端来一碗绿豆汤,小声说:“小姐,前院传来消息,说当今重臣太子少傅来访,夫人让各院的小姐都准备着,待会儿去正厅见客呢。”
江思年握着书卷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便晃得人眼晕。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深宅十六载,她早已习惯了被忽略,习惯了随波逐流。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或许,这平静的日子,快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