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的婆子替她梳了个最简单的双丫髻,只在发梢缠了两根素银流苏,衣裳是去年的旧料子,洗得发浅的云紫色,领口绣着一圈极淡的兰花,是她自己闲时一针一线补上去的。她知道主母的心思,将军府的嫡女才貌双全,今日定是要在贵客面前出彩的,叫她去,不过是做个陪衬,好显得嫡女越发耀眼。
“三小姐,快些吧,主母和夫人都在前头等着呢。”主母婢女明月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催了第三遍。
江思年敛了敛神,低眉顺目地应了声“是”,跟着明月穿过月亮门,往正厅方向去。前院比偏院热闹得多,隔着几重花木,能听见男子的谈笑声,还有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她脚步放得极轻,刚走到正厅外的回廊下,就被李氏叫住:“思年来了?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见过几位大人。”
她垂着头走进去,目光只敢落在自己的鞋尖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细若蚊蚋:“见过母亲,见过各位大人。”
厅内坐着几位身着官服的男子,主位上是她的父亲镇国将江意维,旁边陪着的是主母李氏,而李氏身边,坐着一位身着墨玄锦袍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腰间系着一块墨玉腰牌,长发用玉冠束起,眉目清隽,气质温雅,正端着茶盏,闻言微微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没有半分轻视,反倒带着几分温和的探究。
江意维皱了皱眉,似乎才想起府里还有这么个女儿,语气淡淡的:“嗯,站旁边吧。”
江思年依言退到角落的位置,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起眼。厅内的话题围着北边的战事和朝中的新政转,她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便悄悄抬眼,打量起那位墨玄锦袍的男子。方才听父亲和主母称呼他“少傅大人”,她心里一动。当今圣上的伴读,翰林院的少傅沈厌卿?传闻中他是京城有名的才子,性情温润,连圣上都对他颇为敬重。
正想着,忽然听见“哐当”一声轻响,她手边的茶盏被路过的丫鬟不小心碰倒,温热的茶水溅了她一裙摆,也洒了几滴在旁边的地面上。丫鬟吓得脸色发白,忙跪下请罪:“三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江思年忙扶起她:“不妨事,我自己擦就好。”说着,便弯腰去捡地上的茶盏碎片。指尖刚碰到瓷片,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先她一步拾了起来,那手的主人声音温和,带着几分笑意:“姑娘小心,这瓷片锋利,别伤了手。”
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温润的眼眸里。是那位少傅沈厌卿。
他手里捏着瓷器碎片,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方干净的粉色帕子,目光落在她沾了茶水的裙摆上,语气自然,听不出半分刻意:“看姑娘裙摆湿了,先用这个擦擦吧。春寒未退,仔细着凉。”
江思年脸颊一热,慌忙低下头,接过帕子,声音有些发颤:“谢……谢过少傅大人。”她从小到大,除了偏院的婆子和丫鬟,从未有人这般温和地对她说话,更别说还是位身份尊贵的大人。
沈厌卿将碎片递给旁边的小厮,目光落在她领口的兰草纹上,随口问道:“这兰花是姑娘自己绣的?针法倒是别致。”
“是……是臣女闲来无事绣的,让大人见笑了。”她更紧张了,手指攥紧帕子,指节微微泛白。她知道自己的绣活比不得嫡姐,请的是宫里的绣娘教的,可这兰花是她跟着偏院的老嬷嬷学的,带着几分山野间的拙气。
沈厌卿却摇了摇头,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何来见笑?兰为王者香,姑娘这绣品虽不繁复,却有几分兰花的清劲,倒是难得。”
他话音刚落,主母李氏的声音便插了进来:“少傅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瞎琢磨的玩意儿,哪当得大人这般说。”说着,又看向江思年,语气带着几分警告,“还不快谢过少傅大人,站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江思年连忙又行了一礼,刚要说话,就听见沈厌卿对李氏笑道:“夫人此言差矣,有才情不分嫡庶,更不分出身。三小姐心思灵巧,倒是块可塑之才。”
这话一出,厅内静了一瞬。江意维皱了皱眉,没说话,李氏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江思年更是惊得不敢抬头,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得厉害。她知道沈厌卿这话是在帮她,可在这将军府里,“可塑之才”从来不是她该有的标签。
沈厌卿似乎没察觉厅内的微妙气氛,又看向她,目光柔和:“三小姐不必拘谨,方才见你进门时,脚步轻稳,想来是个沉静的性子。”
他的话像一阵春风,轻轻拂过她心底那片久旱的角落。她抬起头,第一次敢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眸像浸在温水里的墨玉,温和而明亮。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外面传来嫡姐江落的笑声,伴随着丫鬟的簇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厌卿顺着声音望出去,收回目光时,对她温和地点了点头,便转回头,继续和江意维谈论起朝政来。
江思年退回到角落,手里还攥着那方带着淡淡墨香的帕子。她望着沈厌卿的背影,心跳依旧未平。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冰冷的将军府里,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不带任何功利的温和。而这位温润如玉的少傅,也成了她这年,最意外的一场相遇。